王宁贤愣了两分钟,就听外头自家祖父扯着大嗓门,气急败坏地在那儿怒骂。
    “你们干什么吃的,对她客气成那个样子,都傻了吧,跟你们说过多少回,凶恶点儿,现在用不着你们当狗腿子,我要的是恶犬,懂不懂?”
    王庆年心里堵得要命,“刚才那小丫头在门口都说要去你们家少爷的大学,你们就这么干听着?”
    小厮闷不吭气。
    王庆年气得又瞪了他一眼:“滚吧,没用的东西。”
    他揣着手在门边立了一会儿,到有点后悔,他刚才应该亲自出马见一见那林家丫头。
    “乡下姑娘都胆小,又是个没父没母的,肯定没底气,没准我出去虎着脸训斥她几句,她自己就打了退堂鼓。”
    只是,嘴上虽不说,但他的确有一丁点的心虚气短。
    当年老林和他是真的好,也是真的对他有恩,不过他那些年也没少回报。
    人都死了,总不能为了自己欠下的恩义,牺牲自家的三小子。
    “千万不能真让她去贤哥的学校……丢人丢到大学去,贤哥不好做人呢。”
    不过再一想,到也不着急,乡下小地方来的小丫头,知道什么叫大学?恐怕没进大学的门,先就晕头转向。
    “老牛头已经去了,非把这丫头吓得从此再不敢靠近琴岛半步不可!”
    王庆年冷冷地嘀咕。
    王宁贤紧赶慢赶,从二楼下来走到大门口,正好听见自家爷爷这嘀咕,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心下尤带着一点侥幸。
    “刚才站在门口的那姑娘,是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小扫帚不是说了,林家那丫头。”王庆年捋了捋胡须,不以为意。
    王宁贤从眉心处冒出一股寒意,一直袭扰心头,浑身冰冷。
    王庆年还在笑:“怎么,不读书了?也好,放假多出去走一走,人家别人家的少爷不都爱参加个舞会什么的,你也去,我孙子长得这般体面,到哪里都大出风头。”
    王宁贤忍住心慌,慢慢扶着墙坐下来,心下依旧存着侥幸,也许他刚才听错了?
    “牛叔呢?”
    “你牛叔……出门逛逛,嗯,给他孙子买点吃食。”
    王庆年目光闪烁。
    话音未落,后头几个吊儿郎当,裤腰带没系好的家丁匆匆出门,一边跑一边提鞋,嘴里还嚷嚷:“牛叔把人都带走了也不说一声,乔叔那儿又催魂似的叫人,哎,要了小爷的命哩。”
    后头跟着的小厮也笑:“牛叔办事向来利落,许用不了多一会儿就完了事?”
    王宁贤:“……”
    王庆年讪讪一笑:“……别多想,老牛头儿脑子憨,一根筋,他绝不至于真伤了林家的丫头。”
    王宁贤:“……哎!”
    王庆年只以为孙子因为他手段粗鲁,所以有点生气。
    没办法,他这孙子是个斯文人,乖巧懂事守礼,可眼下这世道,好人通常得不了好报的,有些手段,无法避免。
    “好了,快去玩。”
    王庆年一门心思想,他这孙子老在学校里待着也不好,他们学校到有几个女先生,女学生,可在学校里别管怎么样,都不适合太亲近。
    他孙子今年二十六,已经到了该相看亲事的时候,琴岛的窈窕淑女们,不出去多走走,怎么能遇得上?
    王宁贤咬咬牙,问旁边的小厮:“林家小姐刚才都说了什么?”
    “呃,说去少爷的学校找……”
    话音未落,王宁贤拔腿就走。
    周宏也蹭一下也冲出去跟上。
    王庆年大惊:“贤哥儿,你可别犯傻!”
    杨玉英从王家出来,就知道有人跟着她。
    一共四个人,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花白头发,胡须有点乱。
    其他都是一身短打。
    看神态,到不像是极道会的人。
    杨玉英稍微一想,她那日忽悠极道会的山田,应是没出纰漏,昨日刚看过对方的书信往来,各种文件资料,他们正一门心思要进军琴岛的鸦、片市场,各种暗线交流很是有意思,但想来是没时间,没精力多琢磨自己。
    而且这跟踪技巧……
    要是林官在,非被这几个给逗乐了不成。
    “去四海饭店。”
    四海饭店在燕平路上,周围都是娱乐场所,琴岛名流汇聚之地。
    “叔,在往前头可都是繁华地方,咱们还跟不跟?”
    “老爷说了,跟。”
    老牛头死死盯着杨玉英的后背,脸上露出几分凶煞之气。
    剩下那仨家丁心里都直打鼓。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老爷不是说那是个寻常乡下丫头,生平第一次进城,土了吧唧,啥也不懂?
    可是看人家那气派,比他们家大少奶奶都体面得多,要是人家村气,家里两个少奶奶算什么?
    心里胡乱琢磨,但是老牛头一门心思要干,他们也只能把疑虑暂时压下。
    没准这小姐就是为了和他们家少爷成亲,故意学的时髦样。林家是庄户人家,这总不会错,林家小姐也的确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
    老牛头目光一扫,看好位置,手里匕首打了个转,“东边有条小巷,等会儿把人带过去。”
    说话间,他看林家小姐下车,就闷头向前冲,几乎冲到杨玉英背后,左右瞬间冒出来四个西装笔挺,人高马大的汉子,手里枪。
    老牛头:!!?
    另外三个家丁脚一下就软了,让人三下五除二捆起来拎着往前面一推,正好推到杨玉英脚下。
    杨玉英只当看不见,笑了笑,随手扔给车夫一个银元。
    那车夫本惊得瞠目,此时拿到钱更是吓了一跳,却也特别有眼力地不去看地上被捆成麻花的人,只讪讪道:“多了,多了,可用不了这么多!”
    “多余的,只当给的导游钱。”
    杨玉英轻笑。
    车夫一愣:导游?
    虽然没听过这词,可意思却是知道,他脸上一下子就红了,他们拉车的闲来无事跟客人瞎叨叨,那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没成想还能赚客人的钱?
    宋司令一行人就落脚四海饭店。
    宋玉一边指挥手底下的人把‘刺客看住了’,一边也听了一耳朵,登时就酸得很:“小姐,那个导游这活儿,我也能干,琴岛我常来,您想我怎么导,我就给您怎么导,而且兼职保镖,我可是能文能武,不如陪您走一程,您也给我一个银元呗。”
    “你说话不好听,我不喜欢。”
    杨玉英莞尔。
    宋玉挺直了腰身,转头四顾,露出个灿然微笑,左右来往的女客人皆是面红耳赤,忍不住拿眼角余光瞥他。
    宋司令大约有点颜控,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好身材,好相貌,英姿挺拔。
    “就我这气派,怎会有女孩子不喜欢?那车夫要是值一个银元,我几句话那您得给我翻个五六七八倍也不足。”
    杨玉英摇头:“人家就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你身边几个?”
    车夫家有一女,妻子患病,生活贫寒,可是说话却还很逗趣,言谈举止都带出洒脱,杨玉英觉得特别,所以才比较大方。
    宋玉:“我还没媳妇呢。”
    当然,女人还是不缺。
    他们这些当兵的,除了脑子不知道有没有问题的宋司令,谁手里有两个钱,能缺了女人。
    只是,他还是缺一个正经居家过日子的女人罢了。
    “小姐,这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您可别想着找个老实人嫁,您说刚才那车夫守着一个媳妇,那是他养不起第二个,但凡他手头银子足,您看看他讨不讨姨太太。”
    宋玉笑道,“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
    杨玉英:“那是你见识浅。”
    他们家元帅也喜欢漂亮小姐姐,还是那种身材爆炸好的,但是从来只肯远观,欣赏欣赏就成。当着人家的面,从来颇君子。
    就算在他们大顺……夏志明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家中不也一个通房丫头也无?
    林官那般轻佻,从让夏志明看不过眼,嘴巴也花,可他也没有做过不妥当的事。
    杨玉英披着小风衣在四海饭店门口和宋玉闲聊,老牛头等四个倒霉蛋或者蹲着,或者趴着,老老实实待在枪口下,一个劲地喊冤枉!
    宋玉陪杨玉英说笑几句,瞥了地上喊冤的这几个一眼,漫不经意地道:“和谋刺我们司令的是一伙?因为小姐救了司令,心有不忿,所以盯上小姐了?”
    老牛头:什么司令,都什么意思!
    另外三个也满头雾水,只觉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们不就帮着老爷吓唬吓唬少爷的乡下未婚妻,好把人吓走就完事吗?
    老爷还说了,打算请个媒人,给她在乡下介绍几门靠谱的好亲,争取让她自己欢欢喜喜嫁旁人,永绝后患。
    不就这么点家务事,怎么还,还牵扯上司令?
    宋玉神色严肃:“这不是小事,让警察局的人出面,好好审一审?”
    四人:“冤枉啊!”
    杨玉英扫了他们一眼,走过去从袖子里摸出匕首看了看,笑道:“对你们家司令就又是借乱兵之机,又是炸火车,又是死士的,到我这儿,只拿个匕首?”
    鲁参谋两步走过来,故意高声道:“查清楚了,这四个是王家的人,就是那个小商人王庆年,没想到,王庆年居然和人勾结,欲行刺司令!”
    四人:……他们真不知道!
    谁都没听出鲁参谋话里的调侃。
    宋玉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他一开始虽然觉得这跟踪的手段太粗糙,太露行迹,可是林家小姐被跟踪,绝对不算小事,万一真与当初火车上的事有关,那就是他们司令连累小姐了。
    老牛头还没说话,剩下这三个已经吓得抖得两腿发软,连忙有的没的全一口气倒了出来。
    “是我们家老爷说,林小姐是村姑,配不上我们少爷,所以让我们跟过来劝劝林小姐……真不是什么行刺,我们都是守法良民,可不敢犯法。”
    这人已是语无伦次。
    旁边两个听得冷汗直冒,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顾不上,连忙应和。
    “我们真的只是来和小姐商量的,没有别的意思。”
    这仨一屈膝就跪杨玉英膝前。
    “林小姐,您大人大量,把小的放了吧,小的真是冤枉。”
    宋玉听得忍不住掏了掏耳朵,愕然道:“不是,我看这王家真得查一查,你们谎话说得也太离谱了些。”
    “林小姐配不上你们少爷?你们少爷金子做的?他有三头六臂还是脑门上长了只眼啊?”
    “我看你们这张臭嘴真该好好洗一洗,这双招子也戳瞎了算了,反正没用。”
    “一听就是胡诌呢,我这便去王家,全抓起来送警察局,问他们行刺司令之罪。”
    三人一翻白眼,差点昏了过去,只高喊冤枉。
    杨玉英:“……”
    她也没想到,王家的戏竟然这么多。
    心中不禁有些怒。
    这是换做自己,若是真正的林婉娘遭遇这一切,怕真要被吓得惊慌失措。
    父母双亡一孤女,会以何种心情去王家?
    “若真如此,你们王家人怕都是属耗子的,竟不知正大光明四字怎写!”
    杨玉英轻轻摇头,“王家少爷王宁贤,听闻还是个教书育人的大学先生,我看,再教下去,只会误人子弟。”
    三个家丁垂头无语,其中一个哼了声:“小的不姓王,没卖给王家,不算王家人。”
    杨玉英:“……”
    宋司令在里头已知道杨玉英到了,结果准备好咖啡甜点,左等右等,竟不见人,早没了耐性,一会儿副官来跟他交代外头的闹剧,不禁更不耐烦。
    “毙了便是,何来那么多废话。”
    副官不吭声。
    宋玉刚进门,也当没听见。
    只要不是在行军,他们司令脾气上来时,就需要他们底下人学会什么时候认真,什么时候装聋子了。
    “我这就让人把这几个货扔回去,顺便替小姐跟他们王家退亲。”
    宋玉笑道,“真当我们家小姐娘家没人?”
    宋司令没耐性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婉娘,进来让大夫给你看看腰。”
    杨玉英:能别提腰的事了吗?
    “婚我亲自去退,还有我娘的嫁妆需得取回,不好让旁人代劳。”
    只是警局难得行动迅速,到也没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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