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
    杨玉英坐在法租界酒店的阳台上,抬手抿了抿鬓角的头发。低头就看到宋珧。
    “表哥。”
    宋虎臣神色不变,慢吞吞下车。
    他还是如初见一样威风凛凛,宋玉和鲁参谋并肩而立,护持在车前。
    这位如今已经‘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济城伪政府保安军司令,来申城参加一个重要会议,顺便也要拜如今特高科藤田科长的码头。
    两个人曾是同学,虽然关系不是特别亲昵,但也算相熟。
    宋珧如今依靠这一层关系,在日本人这边混得还是颇有几分面子。
    他过来一趟也不容易,正好杨玉英目前也在申城大学教书,难得相逢,自然要见一见。
    这一别许久,已是物是人非。
    杨玉英三步两步下楼扑过去,拽着宋珧的胳膊,走到旁边小摊上去吃阳春面。
    宋珧喜欢吃面。
    阳春面最喜欢。
    两个人坐下,杨玉英把筷子烫干净,也不说话,慢慢等着面上来。
    没一会儿,两碗面端上来,宋珧卷了一筷子要吃,杨玉英忽然伸手拿筷子挡住。
    宋珧一扬眉。
    杨玉英就低声道:“你的面里被吐了口水。”
    宋珧:“……”
    他沉默片刻,拿筷子夹起面,往嘴边上比了比,犹豫了下,狠狠心,咬咬牙——还是吃不下去。
    “还不如放些耗子药。”
    真放耗子药,他吃也就吃了。
    “万一把你毒死,人家面摊老板岂不是也跟着丢了性命,他们家还有孩子嗷嗷待哺,人家死不起。”
    杨玉英轻笑,宋珧心里就忽然定了定:“……你现在年纪可不小了,好妹妹,舅舅说的也有理,将来找个斯文人嫁了吧……当兵的不行。”
    如今这世道,当兵的确实嫁不得。
    杨玉英哭笑不得:“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宋珧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撸了撸杨玉英已经变得不那么漂亮的短发。
    “你还是留长头发好看。”
    宋珧轻声道,“以后不打仗了,把头发留起来如何,现在这模样,瞧着别扭。”
    “表哥到比以前会说话的多。”
    宋珧叹气:“没办法,现在跟鬼们混在一起,连睡觉都不敢说话,憋得狠了。”
    杨玉英轻笑,半倾侧身体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在北边开的那个会议,你不能参加。”
    宋珧蹙眉,瞪了她一眼:“我给你船票,送你去美国读书,为什么不走?”
    杨玉英不说话。
    宋珧叹气:“我还没把最后一件事做完,做完之前,我不能让人怀疑。”
    那个会若是无事便罢,如果出了问题,他又偏偏没参加,不被怀疑才怪。
    他得到的信任,本也不多。
    杨玉英沉默。
    她知道宋珧想做什么。
    宋珧的母亲死在日本某防疫部队手里。
    妹妹也半死不活,至今仍旧无法康复。
    之后他的保安军被极道会的毒、品渗透,他父亲也因此失去往日的清醒。
    极道会也和那支特殊的部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有的调查报告还是她亲自给宋珧找的。
    宋珧的老同学藤田修一曾在那支部队服役,他想借助这一层关系……
    可是他想做的事又谈何容易?
    杨玉英看了看时间,拿出钱递给面摊老板,笑道:“以后这种事不要随便做了,又没有用,还很危险。”
    面摊老板愣住:“……”
    杨玉英看了下表:“表哥,再见。”
    ……
    火车站
    王宁贤步履匆匆地一路疾走,心中忐忑,他努力让自己淡定,不要总怀疑身后的人不怀好意。
    此次还是他第一次独立完成任务。
    他本来尚未完成训练班的训练,在军统还没有正式的身份。
    但这里是申城,环境复杂,他的身份不光很干净,而且还对任务非常有利,所以这次任务才交给了他。
    王宁贤顺着人流,低着头一路疾行,按照被叮嘱过的做法,一路上进入一家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又到书店买了一本书,还去菜市场转了一圈,仔细观察,发现后面没有人跟踪,这才到指定的晚来香夜总会坐下。
    折好的报纸搁在桌前。
    王宁贤不自觉地抚摸指尖,低头看时间,心中紧张,难以舒缓。
    随着时间一秒秒流逝,王宁贤越来越紧张,八点的钟声终于响了,王宁贤默默拿起报纸,放下钱买单,从醉醺醺的人群里穿出去。
    他没有等到接头人。
    是接头人忽然被耽误了?
    还是说出了什么意外?
    王宁贤心中狂跳,他蹙了蹙眉,招了辆黄包车,低声道:“去桂枝胡同。”
    在桂枝胡同后面隔了两条街的松烟巷里,有他们的一个联络站,王宁贤来申城之前,长官告诉他如果接头出现意外,那就去松烟巷子。
    王公子中学时在申城读,因惯爱游玩,朋友也多,申城的大街小巷他都走遍了,对每一寸土地都非常熟悉,回到熟悉的地方,王宁贤的心情不自觉就放松了好些。
    他忍不住有些走神。
    这一次他接到的任务,是要杀掉汉奸宋珧宋虎臣。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接到这样的任务,但是任务就是任务,家国破碎,既已投笔从戎,便有舍生成仁之决心!
    只是开头就不顺利。
    接头人没到,武器,装备,还有情报一概没有。
    如果他不能和接头人取得联系,不知道在联络站里能不能得到帮助?
    很快,地方到了。
    王宁贤给钱打发了黄包车夫,一路走到松烟巷附近,刚一转弯,只听——砰!
    一声枪响,王宁贤吓得猛地一抖,抱头蹿起老高,瑟瑟发抖,他脸色顿时难看,大为羞愧,只是现在也顾不上羞不羞。
    街道上登时一团乱。
    门外枪声四起,脚步声嘈杂,王宁贤抬头看去,就见旁边好几个壮汉朝他扑过来。
    王宁贤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冷汗滚滚而落。
    他正不知所措,一辆车飞至,他整个人瞬间被拉上车,王宁贤抬头一看,司机是个短发的瘦弱小子,再仔细一瞧:“林……林先生!”
    杨玉英叹气:“联络站不要再去,后座上有你要资料和东西。”
    王宁贤浑身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的接头纸币也不必再用,不过,让你一个考核分数只有六分的文弱书生来做这个活,王启山的脑子坏了吧?”
    王宁贤顿时身体松弛下来,知道他考核成绩的,肯定是自己人,不禁笑道:“教官的脑子,本来就不好用。”
    后座上有枪和子弹,还有一应资料,有暂时藏身的地址,王宁贤一一看完,心下震动。
    “……我以为自己做的事不少,和以前一介书生的自己比,已经长进了,可今日看到林先生,才觉得,我这二十几年的饭,全都白白吃进了肚子里。”
    车在巷子口停下。
    王宁贤下了车,也就一回头的工夫,车便只能看见一缕尾气。
    林先生变化也很大。
    宛平血战之时,他人在燕平城,自是也知道林先生的所作所为,便是铮铮铁骨的男儿,恐怕也没有她的勇气。
    当时自己就没敢留在燕平,一早就买到珍贵的火车票狼狈逃离。
    王宁贤抱紧了档案袋,抬手接住一滴落下来的雨滴。
    细雨纷纷,清风拂面。
    他按照地图寻到指定地点,心情居然无比地平静。
    在不久之前,黄素翎知他要赴申城执行任务,恳求他小心林先生。
    她说,林先生是大汉奸宋虎臣的表妹,如今绝对不能相信。
    王宁贤却是愿意相信的。
    他不怕死。
    而且,林先生要抓他,害死他,何必说这等谎话?
    刚才她袖手旁观,自己已是死了。
    再说,自己知道的恐怕还没有林先生多,要问情报,也问不到自己这等小人物头上。
    正午时分,雨越下越大。
    一辆插着太阳旗的车徐徐而至,停在申城饭店的大门口。
    宋珧和藤田一先一后下车,两个人面上都挂着和煦的笑容,凑在一起低声说笑,神态亲密。
    王宁贤深吸了口气,抬起手——砰!
    宋珧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忙一把推开藤田,胸前顿时爆出一团血,仰面倒下。
    “啊!”
    王宁贤连看也不看,按照计划中早就踩好的撤退路线钻入地道,扔掉枪械,衣服,帽子,迅速穿过两条街从下水道出来。
    天上放了晴,乌云退散。
    王宁贤听着救护车的呼啸声,脑海中沸腾的情绪一点点平息下来。
    他很是激动,实在没想到自己的枪法居然这般准确,或许这便是老天在保佑他。
    第二日。
    申城北部地区最隐秘的一座小别墅内,从日本来的特使,与华国要员汇聚一堂,酒过三巡,正是熏熏欲醉时,一声爆炸响起。
    整个客厅化为飞灰。
    爆炸的一瞬间,天空中生起一团耀眼的烟花。
    烟花徇烂多姿。
    特高课的人远远看到这些烟花,登时就变了脸色。
    “又是烟花!”
    整个申城上上下下,所有的日本特务都调动起来,巡捕房的巡捕数个昼夜不停歇。
    三日后
    巡捕房内,新上任的总探长把满屋子的茶杯都砸了个遍。
    “这就是你们查出来的?”
    总探长简直要疯。
    “别墅内所有的日本服务人员,从园丁,到厨师,到司机,到服务员,全部都是凶手?他们联合起来杀死了……那些日本高官?”
    巡捕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道:“总探长,证据确凿啊!”
    炸弹的各个部分,是这些日本人分别去采购,采购回来也是由他们自己组装,自己安装,连引爆都是他们动的手。
    因为参加这次会议的人都是要员,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服务人员用的都是日本侨民,本来万无一失,谁知道查到最后,居然是这些侨民动的手,这结果一出来,巡捕房上下全都傻眼。
    这样的结论,怎么拿得出去?
    “那位‘烟花’不会真是鬼吧?”
    人人都知道这事是烟花做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日军的层层防护下把这事给做成的!
    如果不是鬼神,如何能控制身份清白的日本侨民?
    几个巡捕齐刷刷打了个哆嗦,面面相觑,决定这事还是算了吧。
    他们的小命只有自己看重,一点都不想和这种可怕的人物作对!
    王宁贤此时就坐在新都的咖啡馆里,看着今日早报,望着照片上的烟花,心中充满了疑问。
    林婉娘并不是军统的人。
    那她是谁?
    他回到家以后才从教官口中知道,原来这次任务,他是被人给坑了。
    本是应该让他去送死的,整个联络站,都是特意准备好,让我方在日本内部的鼹鼠消灭,好谋取日本人信任的工具而已。
    任务本是绝密,如果不是他的教官身份特殊,如今也不能知道。
    教官还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王宁贤抹了把脸,轻轻一笑,他觉得,自己是被林先生所救,即便没有证据,他依旧有这样的感觉。
    活着的滋味,原来这般好。
    四十年后
    燕平城
    茶馆内
    老板娘拿着抹布,麻利地收拾桌子。
    茶馆的常客照例围在一身着体面中山装的老人面前。
    这人姓王,听说是最近刚归国的教授,在燕平大学教书,大学问家,却没什么架子,和什么人都能说得上话,尤其喜欢给人讲当年的故事,老老少少都喜欢听。
    “你们问‘烟花’?”
    “‘烟花’当年在燕平,申城,济城,在华北,在整个华国,那都是赫赫有名。”
    “有关她的故事,有关她的评书,在当年就特别火爆,那不是你们以为的传奇,那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她就整个人活成了一个传奇。”
    “现在华国拍的电影《烟花》要上映了,也不知道票价贵不贵!”
    王宁贤扶了一把眼镜。
    他辛辛苦苦回了家,虽然是他甘愿的,但有这么一场热热闹闹的电影看,还能和故人们一起看,他就觉得不亏。
    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
    王宁贤起身去电影院,一到电影院便被迎到最前排的位置坐下。
    他左右四顾,身边都是熟悉的面孔。
    相逢不禁一笑。
    虽则可能当年大家都没说过几句话,可如今再见,满是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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