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他问。

    康若然慵懒的回头看他,什么也没说,先笑。

    “流年。”她开口,但声音小到几不可闻。“我口袋里面......”她喘息着,“有药。”

    “药?”他还不习惯这样接触女人的身体,但似乎又没有别的办法。

    他伸手进去掏出药来。他认得那药。

    康若然用手比划了个数字,流年迅速从里面将药倒出来,然后放进她主动张开的嘴巴里。

    “怎么样?”他焦急的在一边等待,直到她面色稍微缓合,但流年心里还是没有底。

    “怎么样?你怎么样?你刚才把我吓死了。”

    流年心里想,怨不得她问我需不需要车,原来......

    她朝他虚弱的笑笑,康若然那一笑让流年第一次想到“倾国倾城”这个词儿。她好美,不识人间烟火的美,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投生到这世间,流年觉得她于这世间来说一定手足于措。

    “快回去吧,我们。”流年上前扶她。

    年轻的康若然并没有拒绝,却不想那么早就回去。

    “别了,不然他们知道我刚才不舒服,又要小题大作。”

    或许不是怕他们小题大作,聪明如流年怎么会猜测不到?康若然是怕流年自责,怕流年的父亲出言责备自己的儿子。

    两人坐着,这是个专门给高干准备的小院儿。院里梧桐成行,环境清幽,门口还有人站岗。他们就坐在一株法国梧桐下,这树应该年龄不小了,宽大树冠浓荫蔽日,连一点斑驳日影都透不过来,轻风徐徐,康若然的马尾有几丝拂到自己脖子上,流年没敢将他们轻轻拔开,于是那几根发丝像调皮的孩子一般没完没了的跟他闹将起来。

    总要找个话题吧,还好,两人都是学生,还好,两人都在同一年级,不过康若然学文,而流年学理。两人说起学习和学校的事儿来。但康若然能说的很少,据说她在学校基本上没什么朋友,身体又不大好,所以康父早晚都会派司机去接,康若然是个自视甚高的女孩儿,等闲人亲近不得,再说她身体那样儿,好多人都特意躲着她,怕哪个不小心侍候得大小姐不高兴犯了病,那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这是康若然一直以为的存在状态,所以她从小就是孤独的,一直孤独到现在。

    “你们学校有人早恋吗?”康若然问。

    “早恋?”

    流年有些茫然,他跟陈莫菲算早恋吗?按正常说法应该是的。

    康若然侧过头来,笑眯眯看着他。

    “你就早恋!对不对?”她心扑通扑通直跳,从父母的对话她早就知道了关于他的片言只语。然而这种事儿她还从未听父母提起。他有心爱的姑娘吗?

    康若然非常想知道。

    流年脸一红,低下头。不知为什么就说了“没有。”

    “没有。”他再一次强调,却不知道是在对自己强调还是对康若然强调。他不觉得自己这是在背叛,背叛陈莫菲同时也背叛了自己。流年当时的想法也许错综复杂,但许多年以后他终于为自己当年的行径理出了更为清晰的脉络。

    那时,他想彻底摆脱陈莫菲,然而不能够,可另外一方面他又清楚知道自己跟陈莫菲再无可能。所以,也许一个对他心存希望的姑娘,也许下一站,才是他能够摆脱陈莫菲的砝码。

    尝试了很多,也尝试了很久。他发现光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流年忘不了陈莫菲,其实新去的班上就有女生喜欢他,追得还蛮热情。但年轻男孩儿的心狭窄又固执,里面住进去一个人了,如果再进去一个,太挤了,更何况,其他女孩儿根本就挤不进去。

    也许康若然可以。

    至于她的病,流年从来就没有在乎过。

    “你-----”躺在病床上的康若然开口。流年思忖自己应该清醒还是继续装睡,闹到今天,他有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康若然。

    好在,只有一个“你”字,他屏住呼吸等了许久,没有后话。流年决定继续装睡,医院里很静,静得人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静得似乎能听见往事缓缓流动的声音。

    其实离开那个地方以后他是见过陈莫菲的。

    见过,

    是有见过一次。

    那一次,就是那一次,流年不安的挪动身体。

    考完了试,那个酷热的七月,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啊叫的,那时他已基本上摸清楚自己身处地区的一切,当然也摸清了如何抵达故里的路线,从那里回到家乡也许并不遥远,但他没钱,他回去见陈莫菲的钱是自己攒了许久的午饭钱。

    花那钱时他有一点负罪感,如果给妈妈呢?也许某一天可以给家里加个菜。然而到后来他还是没有,买了张票,辗转,到了她的城市,找到了从前的老同学,还不等他问,老同学中就有人开始八卦。

    “知不知道陈莫菲,那个班干部。以为她怎样呢,你知不知道,已经跟人有那种关系了,而且还怀了孕,在考场外面晕倒,都见了红,听说是胎儿没保住。”

    流年脑袋轰的一声。

    再然后,他逃了。

    义无反顾的,像有人在后面没命的追他一样。他逃啊逃,逃得远远的,远远的,这辈子再也不想再见到陈莫菲。陈莫菲是谁?他自己也没有准备好要当爸爸,他想到那个画面,全是血,陈莫菲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还有周围人的声讨。

    他心里不由擂鼓一样的跳,车里的空气变得稀薄又压抑,他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出不得声,却又想吐,他被憋得脸色通红,旁边坐位上一个大哥问他。

    “小伙子,你这是怎么了呀?”

    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

    我差点儿就当了爸爸。

    他想对对方说,但是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傻笑,然后胃里一阵翻腾,流年捂紧嘴巴,跌跌撞撞的朝卫生间跑去。卫生间里的味道真是难为人。但,于他来说却正好,他吐啊,吐,吐,好像要把自己的胃吐出来了。

    好像不止胃,心啊,肝啊,肺子,肠子,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吧。他抹了一把脸,开始以为自己太赶了,吐得太用力了,抹湿了一手的不过是汗,但流年很快意识到并不是。

    是眼泪。眼泪和汗都是咸的。你流年怎样分别?

    听见了啊,听见了自己哭的声音。他听见自己跟自己抱头痛哭。流年站起来,嘴角好像还有秽物,但他没在乎。从卫生间里也能看见车外的风景。有一瞬间他想跳车,跳下去,再回去,找到陈莫菲,然后带她走。

    带她走。

    呵呵,可,带她去哪里?

    年轻的爱情承受不了永远,年轻的爱情承诺不了未来。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火车带他远离,那天,流年最终下定决心要放下陈莫菲。如果说第一次离开还事出突然,还有情非得已。那么第二次离开流年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因为这狼狈,他想,哪怕陈莫菲未来重新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也并没有资格再去爱她了。

    拿什么爱呢?

    自己逃跑的姿势那样难看。

    她承受了什么?

    她怎么挺过来的?

    如果挺不过来呢?

    那晚起,流年学会了失眠。他害怕睡觉,害怕。因为一睡觉就看见陈莫菲那张苍白的脸,还有从她下体流出来的殷红鲜血。他蓦然惊醒,抱着被子像个娘们儿一样咬着棉被却不敢出声。

    他开始以为这状态是偶尔,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再一次发噩梦。他梦见许多人围着陈莫菲,七嘴八舌,唾沫星子都快把她给淹死了,陈莫菲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人却像着了什么魔法一样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竟然哪里也找不到她。

    “陈莫菲。”他惊声尖叫,额头上全部都是汗。

    还有一次,他梦见陈莫菲从很高很高的楼上下坠,下坠,他远远的看着,却什么也没有做。他什么也没有做,流年醒来以后真想回去给梦里那男人狠狠一个嘴巴。

    那些日子以来,他没一刻清醒,白天睡,晚上不睡,瞪着天花板,瞪着窗外,瞪着房间内某一处,他开始害怕陈莫菲总是这样顽固的不请自来。他强迫自己不睡,每天早晨都会顶着大大的熊猫眼,他也不出去见同学,或者干点别的,他整天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流年害怕阳光,阳光会把自己的胆小、怯懦、卑鄙、自私、无情刻画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阳光会照进他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地方。

    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

    流年自己都不愿意去碰触。在此以前许多年,在那以后若干年,流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特爷们儿的男人,但只要夜半无人时想起当年这档子事儿,他便一下子怂了。

    他太知道自己的曾经是个什么鸟样了。

    那之后许多年,当流年有足够的勇气翻阅往事,也总是能想起这一段来。他那时渴望得到陈莫菲的消息,有时又怕得到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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