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流年怔在原地,心里一热。有时,不责备比责备更像责备。老头儿伸手拦下一辆空计程车,没回头看自己儿子一眼,车尾灯汇入车流,逐渐消失在流年的视线。

    流年也拦下一辆车,然后打给陈乔。

    “陈乔,我回来了。”他说,“陈莫菲在哪里。”

    陈莫菲就在陈乔对面,啃一只猪蹄,满手满嘴都是油。她这两天恢复了好胃口,也恢复了好气色,腰又粗了,或者说叫肚子,她越来越不修边幅。

    有一次陈乔开她玩笑,说你这个样子,流年回来还会要你吗?

    陈莫菲才不怕,就算她不胖,流年也可能会不要她。他要面对的东西太多。比如家里的父母、康若然母亲的死、康若然的现在,世俗中,所有这一切,人们会觉得或多或少跟他有关系,他要怎样偿还?

    离开她,是一种方式。

    陈莫菲并不反感这种方式,两个人,甚至三个人来偿还,如果人们开心的话。

    陈乔对她的论调并不感冒。所有人都是成年人,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康若然所做一切皆出于自愿,至于她母亲,我也承认她是个善良而慈祥的老太太,尽管如此,她的死你跟流年有双手上一点儿血都没有,那跟你们没关系,她是为了自己女儿死的。

    流言会杀人。

    陈莫菲提醒陈乔。

    愚蠢的人会杀掉懦弱跟同样愚蠢的人。但不会杀掉真正的勇士和智者。

    我认为你是个智者。

    陈乔如是评价陈莫菲,这倒是出于真心。如果非要说陈莫菲身上有些什么不同于现在一些女孩儿,她的所谓智慧算给她增色不少吧。陈莫菲对人世的通透,对人性的把握,她看人看事的角度,有些时候确实跟其他人不同。

    这应该是他喜欢她的一个原因所在。所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百里挑一。陈乔每遇这句话都觉得遗憾,他时常不由自主自己想:莫说女孩儿,男孩儿也算上,莫说有趣的灵魂,能有灵魂的就少之又少。

    陈莫菲问陈乔,说我在你眼里算是有趣的灵魂?

    “当然。”陈乔答。

    “流年。”陈乔把电话递了过去,“他回来了,正往我家里来。”

    “流年?”陈莫菲放下猪蹄,摘下一次性手套。拿过电话来,放在耳边,“喂?喂?喂?”

    但是对面没有声音,她看见陈乔正在偷笑。

    “陈乔!开什么玩笑不好?!”她是真生气了,流年,流年,有多久没见过了?有半年了没有?没有也差不多了,他在那边都曾经经历些什么?他一定饱受心灵的折磨。

    满桌菜肴顿时对她失去了吸引力。

    “真的。他刚才打电话给我说的。”陈乔夹起一只虾,放在自己碗里。“我刚才就一件事儿在逗你,我们把电话挂了,我告诉他你在我这里。他真回来了。”

    不像是在开玩笑,但陈莫菲仍旧将信将疑。

    “还不信我?”陈乔一本正经,“一会儿就过来了,说话儿就到了。这事儿能跟你开玩笑吗?”陈乔瞄了一眼陈莫菲的肚皮,“再动了胎气,我可赔不起你们一个孩子。”说完,他又马上话锋一转,“不过你陈莫菲实在想让我赔,我倒也赔得起,就怕你不要。”

    陈莫菲知道他在说什么,脸一红,作势要打他,陈乔没躲,有时让她打两下,也算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跟陈莫菲有身体接触了。

    他最近笑自己犯贱的频率比从前低了许多,或许是习惯了。好在他并不排斥。

    门铃真的响起来。陈乔看见陈莫菲脸色都变了。他心里不是滋味,于是转身去给流年开门,等门一开,流年就可以见到一个久别重逢的笑脸,陈乔的笑脸。

    真的是流年!

    流年进门,他们之前在视频上通过话,但见到真人,看见昔日的好哥们儿憔悴到这个地步,还是给他吓了一大跳。

    两个伸手握住,将对方拉向自己,然后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流年的眼睛朝里搜寻,很快发现陈莫菲。

    他们一个瘦了,一个胖了。

    流年换了鞋子进屋,站在门口,没动,陈莫菲站在客厅边缘,等待迎接自己的丈夫。看见流年那一秒,她忽然间不想上前去见他。如果那么多年,自己不是执拗的等他,如果自己早早放下,或许男人不会有今天。

    陈莫菲曾经觉得时光终不负痴心人,但现在她才懂,时光从来谁也不会辜负,但有些结果不辜负还不如辜负。有些结果凡人承受不起。

    “我出去买包烟。”陈乔说。他换了鞋,拿了电话,下了楼。

    那是他的家,不,他没有家。他要家干什么?他没走电梯,走了楼梯,一级一级拾阶而下,一直下到最后一个台阶,陈乔问自己能到哪里去。

    他推开单元门,走进小区里,正是晚饭后消食的时候,有人跟他打招呼,还有邻居家的孩子,叫他说陈叔叔好。

    好。

    他回。

    好个屁。

    他在心里说。

    有时那些真话只能自己在心里跟自己说。

    他应酬掉几个人,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坐一会儿,抽支烟,却见哪里都是人,有老人、有中年人,有男人有女人,更多的是孩子,三俩聚在一起,观察来往的行人,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有这些时间,这样有闲情雅致,都出来干什么?家不好么?

    他陈乔想回家,但被鸠占雀巢,根本回不去。

    他抬头看向他自己那一层,开始怪罪自己为什么手那么欠,那么早把窗帘拉得死死的干嘛,不然他可以跑到对面楼的楼梯间去做个远眺,说不定能看见些什么。但是现在?他只能望楼兴叹。

    烟这个时候成了好东西,但没抽几支,陈乔发现烟盒空掉了。像他此时的心一样。他想起在此之前无数女人叫他“没心肝儿”的,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心肝儿了,原来他不是没心肝儿,只是那时没有女人能让他长出心肝儿来罢了。

    夜里的风跟白天的风没什么不同,一样让他觉得胸闷,风穿过姑娘的裙子,孩子们的眼睛,和他的头发,树叶在风里晃动,像无数翩翩起舞的少女,他咽下最后一口尼古丁,决定步行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上一包。

    空气百无聊赖,然而他本来没有选择。闷头往前走,脑子里却不断闪现一帧一帧的画面。流年和陈莫菲,他们新婚即分开,现在算是小别胜新婚吧,他想像两个人眼睛里的乍惊乍喜,噢不,陈乔忽然间想起来流年一定是赶回来料理康家老太太的丧事的,他本来也想去,但想到自己并不一定被欢迎,这才作罢。

    他还曾经想上门去跟康家的掌舵人聊聊,聊聊陈莫菲,再聊聊陈莫菲肚子里的孩子,他想劝老人放下,相逢一笑泯恩仇。陈乔觉得这是自己唯一可以为陈莫菲做的,只是觉得眼下的时机不太对,他才没有出手。

    他能为她想到的都已经想到了,但好多时候他都隐约感觉得心慌,尤其看陈莫菲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总感觉危险正在一步一步朝陈莫菲靠近。

    也许他真的想多了,尤其现在流年已经回来。

    流年会处理好一切的。

    流年。

    陈乔默默念诵这个名字,他抬起头来,外面依旧车水马龙,城市的霓虹灯从这里一直延续到那里,一眼望不到头,是灯光望不到头,还是这城市原本没有尽头?他嘲笑自己有点儿文艺又有点儿伤感。这不像是个男人。婆婆妈妈的,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从前的陈乔甚至有一点儿小自恋,现在?现在好多时候他甚至是自卑的。他还是能记得起来第一次跟陈莫菲见面。

    “这是陈乔。”流年介绍。

    然而在那之前他就看见了陈莫菲,陈莫菲大大咧咧的坐下,说“老娘......”

    一切像发生在昨天。那时,流年还有康若然,陈莫菲自己一个人在这城市里漂,他想过要保护她,从此以后跟她在一起,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后来他觉察出他们两个之间有问题。

    是出场顺序?还是自己真的不够好?

    陈乔有点儿沮丧。

    夜风低徊,如少女呜咽。他慢步踱入超市,选了一瓶饮料,又选了一包烟,付了款,站在超市门口,发觉自己其实无处可去。他奇怪从前的那个陈乔到哪里去了,从前的那个陈乔,一到晚上就有没完没了的应酬,不到十二点没回过家,第二天清早醒来,臂弯里永远躺着不同的女人,短头发的、长头发的、带卷的、不带卷的、大眼睛的、小眼睛的、黄头发的、金头发的......

    他伸出手来,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边。

    这么快!

    好像为他准备的一样,但是我自己有车。再说,这两个人谈完了找不到我。

    “不好意思哥们儿,我得回去取点儿东西,不走了。不好意思了哥们儿啊。”

    司机白他一眼,无言发动汽车引掣,汽车滑进城市夜场,要拉下多少孤独的灵魂,才能撑满城市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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