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十艘小船隐匿在一条条不起眼的支流中,蜿蜒前行。

    这种小舰只有一层,相当于民间的渡船扩大数倍以后,与水师大营中那些数层高的楼船没法比。人倒是无所谓,都是水性娴熟的汉子,只是苦了那八百来匹战马。小船的减震性远逊大船,这些战马原本行军时都是养在最大的几艘战舰上,现在分散在小船上,震动频繁,个个都精神萎靡。

    最后还是石越想出了办法,在放马的各船间置放了铁锁,行到宽阔处便用铁锁连舟减震,让战马养养精神,到了窄处再放开铁锁通行。如此一来,这些战马倒是无病无灾的撑过了这段日子。

    只是将士们却很是疲惫,不光是一路颠沛,更是心灵上承载的巨大压力。数百孤军背井离乡,深入敌境千里袭城,想没有压力都不可能。

    裴盛秦坐在一艘小船船头,衬着朦胧月色,看江面湖光秋色。

    不由想起了后世的一段歌词。

    “长江水面写日记

    愿你也能看见涟漪

    家乡,在那美的远方

    泪水背着光,安静而悲伤

    肩上剩下的能量

    还能撑到什么地方

    等待良人归来那一刻

    眼泪为你唱歌

    在我离你远去哪一天

    蓝色的雨下在我眼前

    骄傲的泪 不敢弃守我眼睛

    在我离你远去哪一天

    灰色的梦睡在我身边

    我早就该习惯没有你的夜

    勇敢的面对......”

    不知不觉,裴盛秦想起了似火焰般的杨诗意,也想起了姹紫嫣红的梓潼太守府,还有府中那小丫鬟。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就在一个月前,他还是舞文弄墨的清贵公子。如今,却带着一群溃兵,甘冒奇险潜入晋朝。

    “在南蛮腹地漂泊十多天了,算算日子,再过数日就要到会稽了。”

    父亲慢悠悠走到他身边坐下:“盛秦,你真的有把握吗?”

    裴元略这段时间里不知问过他多少次相同的问题,他依旧面无表情地说出了标准答案:“有。”

    倒也能理解父亲此时的心情,八百孤军深入敌境千里夺城,不等到胜利确实难以心安。

    裴盛秦心中同样不安,他偶然也会想到若是还没到会稽便被晋朝发现会怎样?甚至就算成功到了会稽,王凝之如果没有像历史上那样胡来,又会怎样?

    可是,顾虑再多,终究还是要启程的。既然重生为裴元略之子,与这大秦朝有了因果,那么,家国又岂能置身事外?

    算算日子,淝水之战应该已经爆发了吧!

    如果不出意外,现在朝廷已经兵败,征南大将军苻融战死,洛涧守将梁成战死,度支尚书朱序临阵投敌,寿阳沦陷,陛下急召冠军将军慕容垂护驾,往项城方向撤兵。

    在项城等待了一段时间后,因前线难以逆转,朝廷上下都失去了希望。于是陛下无奈回銮长安,留大皇子苻丕镇守邺城,又令各路文武重臣分镇四方。其中便有如拓跋珪、慕容垂、姚苌、慕容冲等无数奸臣,他们认为这是天罚秦朝,国运将尽,所以回到地方上第一件事就是扯旗造反。

    一旦陛下回銮长安,各镇文武诸侯分散到地方举起反旗,整个天下大势便不可逆了。所以裴盛秦需要尽快地夺下会稽,还要造成足够巨大的声势,以防东晋封锁消息。只有在陛下和百官还停留在项城的时候,把捷报传到他们耳中,让他们知道大秦依旧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大秦,才能够逆转这一切!

    “吾儿精神不振,可是最近不曾休息好?”

    何止是没休息好,为了保住这大秦朝,裴盛秦最近都已经殚精竭虑了。巨大的压力让裴盛秦感到抑郁,此刻突然迫切地想要发泄。父亲魁梧的身躯让他有了安全感,不知为何,裴盛秦竟鬼使神差地说道:“父亲,孩儿最近总是噩梦缠身,梦醒之后,那些场景依旧如历历在目,很是困顿。”

    “可是什么鬼神邪祟纠缠?”父亲皱眉道:“吾儿且仔细说与为父听听。”

    “父亲可与孩儿对酌几杯。”裴盛秦回过身道:“上酒。”

    公狗拖着桌案,顺强提着杯壶,很快布置妥当,为裴氏父子斟满后,便退了下去。

    说出那些话,需要很大的勇气,故而裴盛秦需先饮几杯壮胆。父亲也不问,极配合地与他对酌,做好了当听众的准备。

    “孩儿近来做梦,常梦到陛下倾国南讨,覆败而还,征南大将军陨于淝,度支尚书叛于项,梁成大帅葬于洛。大秦朝...成了一片末世。”

    裴盛秦的语调哀愁而绵长,父亲听得手抖,半杯酒洒落衣襟,他惶恐不安道:“盛秦,你在胡说些什么。”

    “父亲!这只是孩儿的梦罢了。”裴盛秦自嘲似的笑笑,道:“父亲只管饮酒,倾耳听便是。”

    “父亲,你可知孩儿梦中的末世是什么样的么?”

    裴元略不说话,但裴盛秦知道他正在倾听。

    “孩儿梦中的末世啊...慕容垂擅兵河北,姚苌寇逼京师,吕光兵出流沙,拓跋珪蛊惑中外...”

    父亲听得冷汗直流:“吾儿,莫要再胡言了,你这是诬陷朝中大臣!”

    裴盛秦已有醉意,声音放得愈大,继续将前世史书中对前秦末世的描绘一一道出:“三虏跨僭,寇旅殷强;豺狼枭镜,举目而是;丁零杂虏,跋扈关中;自厄运之极,莫甚于斯...”

    “逆贼姚苌,大逆不道,威逼陛下禅让。陛下不从,姚贼竟行不忍言之事,天子崩于五将山新平寺。”

    “陛下崩,大皇子苻丕嗣位于邺,复一年,南蛮入侵,弑新帝于陕。”

    “天崩地裂,南安王苻登绍祚于杏,挺剑西州,凤翔秦陇;复九年,为姚贼所弑...”

    “逆贼拓跋珪,僭尊号曰北魏,此贼蛊惑苍生,收宇文、独孤、贺兰等诸氏为爪牙走狗。名为匡扶苻氏社稷,实为窃国大盗耳!先篡塞外,再侵中原,未三十年,我大秦之天下,尽为北魏反贼窃居矣!”

    小船空间本就不大,裴盛秦又没控制声音,全然未觉今夜所言是如何的大逆不道。不知何时,满船人都已聚集在裴氏父子身后,听着裴盛秦的狂言。这艘小船上所住的,都是军中将领!

    “呵,父亲,咱们裴氏想必是前世欠了这大秦朝的。”

    最后一句呓语结束,酒精彻底麻痹了裴盛秦的身体与大脑,裴盛秦终于后仰睡去。

    父亲回过头,严肃地看着诸将道:“今晚,你们什么也没有听见,明白么?”

    诸将会意,齐道:“末将明白!”

    次日,众将例行会议,主要是分析新搜集的情况。舰队一路东下,斥候也一路搜集着消息,每日清晨打探到的情报都会汇到此处。

    今日清晨的会议,显然有些异样。

    负责打探消息的斥候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且还在不断流着冷汗。他并未如往常那样直接念出情报,而是将一篇写满情报的黄绢递给了父亲:“将主自己看吧。”

    围坐在船舱的诸将都不禁皱起了眉头,暗道这斥候往日尚好,今日怎这般不知礼数。

    父亲同样皱起了眉头,不过还是接过了黄绢。黄绢一离手,那斥候便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不肯多说一个字。

    只看了数息时间,父亲竟“啊”地一声,猛然从位置上窜起,黄绢也落到了地上。

    “将主怎么了?”有将领问道。

    父亲不语,只是用惊恐的眼神看向裴盛秦,跟见了鬼似的。

    众将心中生疑,李松林带头捡起了地上那封黄绢,同样数息过后,他竟与父亲的反应一模一样。

    于是,下一个将领捡起黄绢...

    不久后,满舱将领竟都惶惶地看着裴盛秦,与此同时那封黄绢也传到了裴盛秦的手上。

    已有将领忍不住颤声问裴盛秦:“公子莫非是来凡尘炼心的神仙么...”

    裴盛秦看了那封黄绢,果然与他所料不差,朝廷淝水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入了东晋腹地,正好被斥候打听到。

    “王师败绩,折兵数十万,征南大将军、洛涧守将具战死,尚书朱序投晋。寿阳失守,陛下撤兵项城!”

    短短几行字,下面附带了情报来源的信息,足以证明情报的真实性。

    裴盛秦昨夜的醉中呓语,全数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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