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离去,特来与你说声,权做辞别。”

    苻登看向裴盛秦,面色如常,带着浅笑不急不慢地说道。

    营中天策军士卒正在用饭,远远见到大帅父子归来,看一眼,便埋头继续吃饭,军营之中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只有一个少年放下饭碗,匆匆跑到裴元略身边,鞠了一个躬:“叔父,世兄。”

    裴元略对裴盛秦解释道:“这是漠西刘卫辰刘都督遗子勃勃,刘都督是为父故交,更是通家之好。刘都督死前让勃勃投奔为父,陛下知道了此事,便令为父抚养勃勃。原本勃勃早该送到我天策军中,先前一直被青蝇使啖大人借去询问塞外七郡的具体情况,耽搁到今日才至。”

    刘卫辰裴盛秦是记得的,在原本裴盛秦的记忆中出现过许多次,经常来裴氏拜访,与裴元略谈笑。

    勃勃又恭恭敬敬地给裴盛秦鞠了一躬:“刘勃勃见过世兄,还请世兄多多照拂。”

    裴盛秦见到勃勃,便想起了一些事。再看到勃勃背后背着的那把青红相间的巨刃,目光便更加复杂诡异了。他摸了摸勃勃的脑袋:“裴刘两家世代交好,刘叔父既遇难,我父便是你父,我便是你兄,你我当如亲生兄弟!”

    抗北魏,击北凉,诛后秦,斩南燕,破南宋!统万城,大夏龙雀,赫赫与天连!

    以一人之名缔造了一个姓氏,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一个国家。

    以至于三十年后天下皆知:赫连勃勃手中有刀,天下无敌!

    裴盛秦知道,自己这次算是捡到宝了。

    和勃勃打完招呼,裴盛秦才看向苻登。愣了片刻,无奈道:“王爷,进去说吧!”

    秦皇既已降诏令地方官员暂留长安,苻登自然也不该例外。一个本不该辞别的人,突然过来辞别,这件事情很明显并不正常。既然是不正常的事情,就不方便大庭广众下谈论。

    裴元略带着勃勃去吃饭,裴盛秦寻了间空旷的帐篷,与苻登并肩走入。

    “陛下的旨意是要施恩全体有功官员,赐予休沐,其中也包括了你,你应该留在长安。”裴盛秦和苻登混得熟了,私下说话便不是很客气,这是交情好的展现。由于前世历史记忆中的崇拜,裴盛秦总是容易对苻登产生好感。

    苻登微微一笑,摇头道:“秋晴已经在整理行囊了,稍后我们便要亲自去向陛下辞行,陛下想来会同意的。你也知道,陛下这道旨意的真实目的是要留下那些奸佞之臣,并不会针对我等忠臣。”

    苻登本是宗室,这次主动率军勤王,忠义昭彰,又立下战功。无论如何,陛下总不会觉得他是奸臣,苻登若要辞行,陛下多半会恩准的。

    裴盛秦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自幼生长于陇西,较长安而言,陇西更是我的故乡。出门许久,想家罢了。”

    裴盛秦非常钦佩苻登这种能够把屁话说得无比真诚的本领。裴盛秦沉默了片刻,道:“你应该知道的,对于旁人而言,留在京师不得归乡或许是煎熬,但对你而言,这却是一场天大的造化!”

    苻登,下一代大秦皇帝宝座最有力的三个角逐者之一。苻登比之苻宏、苻丕二人的优势在于有一个位高权重的老岳父,从而使他获得了陇西地方军队的支持;而苻登的劣势则在于身处陇西,远离京师长安这个帝国权力中心。一旦朝廷有变,或许远在陇西的苻登尚未反应过来,京师便已尘埃落定。

    而按照秦律,藩王无故是不得滞留京师的。这次秦皇的旨意,正是给了苻登一个光明正大留在长安的机会!

    苻登自嘲般笑笑,低声道:“帝位传承,取决于陛下的心思。陛下子嗣繁茂,这大秦江山,终究该传给陛下之子。我虽是皇族,却非嫡系,况且论辈分我还是陛下孙辈。无论如何,帝位并非属于我的东西,所谓‘嫡长贤三立’一说,不过市井坊间的谈笑罢了,当不得真的。”

    裴盛秦认真的看着苻登,一字一顿地说道:“就算陛下内心倾向于从他的子嗣里面选出储君,但陛下也必须承认包括你在内的所有皇族子弟皆有继位资格。因为这是陛下曾经亲自颁布的诏令,他不得不承认,否则他当年废黜废帝苻生的举措便是非法的!而且,储君的选择并非只是取决于陛下的本心,更多的是取决于天下人的意志。你本就有贤名,又有陇西军方支持,将来一旦能够成势,陛下想不让你当储君也不行!”

    秦皇苻坚自然会希望将大秦江山交给自己的儿子,无论是苻丕还是苻宏。父死子继,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也是人之常情。但碍于苻坚这皇位的来历特殊,他必须要承认苻登甚至是其余皇族子弟都拥有着对这个帝国的继承权,这也是他取代废帝苻生的法理依据。有这层法理在,苻登便有资格光明正大的参与储位的争夺,秦皇就算心中不愿,也不能阻拦。只要有了参与夺嫡的资格,无论前方是否困难重重,总还是有希望的。

    苻登很疑惑的瞅着裴盛秦:“裴侯很想本王去争这储位?这数月以来,大殿下一直在试图拉拢你,本王都看出来了,不信你没看出来。”

    裴盛秦扬起笑容,坚定地说道:“陛下快到天命之年了,将来总要有一个人接替陛下守护这万里山河。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苻登直视着裴盛秦的眼睛,许久后才叹道:“裴盛秦,我相信你。”

    这是裴盛秦最真切的心里话,前世历史上,苻登能够在最危险的时刻临危受命,硬生生给前秦延续了十年国祚,这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若是苻宏或者苻丕继位,或许能够带着前秦走向强盛,但也有可能会带着前秦走向衰亡。这其中有太大的未知数,裴盛秦并不想去赌。对裴盛秦而言,由苻登继承帝位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裴盛秦可以肯定苻登继位之后国力不会出现倒退。

    当然,哪怕裴盛秦如今已经位列侯爵,大秦朝的皇位继嗣依旧离他太过遥远,绝非如今的他可以触及参与。但裴盛秦却知道,若想苻登继位,首先必须是苻登本人想要去争夺帝位。可是此时的苻登明显萌生出了退意,这是裴盛秦不愿接受的。

    “盛秦,多谢你给了我这么高的评价。”苻登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只是你又可知,如今太子与大皇子势必围绕储位展开角逐,甚至其他几位皇子也有可能会参与其中。每多一个人参加进去,这场角逐便会更激烈一分。我大秦国力虽强,却未必承受得住太多的内耗。上层皇族们夺嫡所产生的一切消耗,最终必将通过税收转嫁到百姓头上,这并非我所愿!”

    “与其参与一场前途未明的角逐,不如回到陇西,安心做一位富贵闲王。”

    苻登说的很真诚,裴盛秦也相信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历史上哀平帝苻丕被弑后,寇遗带着两位皇子杀出重围,千里辗转至陇西,得见苻登。当时苻登甚至还提出要立皇子苻懿为帝,最终是无数大臣泣血劝谏“国危应立长君”,苻登才勉强同意了继承帝位。

    为了大秦天下,不介意舍弃个人荣辱,这便是苻登。单从这一点来看,苻登甚至可谓圣人。

    裴盛秦叹道:“看来你早就将这些事情想透彻了,你要回陇西,便是故意要退出储位角逐,同时也向全天下表明你并无夺嫡之心。”

    苻登不语,这便是默认了。

    裴盛秦想了想,说道:“南安王,你可曾想过,毛帅如今几乎已是旗帜鲜明地为你摇旗呐喊,你若不能继位,无论何人成为新君,毛帅该何以自处?”

    苻登皱起了眉头,若是真的到了裴盛秦说的那种时候,就算新君不要毛兴的老命,毛兴也别想再手握兵权了。哪个皇帝继位后还会保留他的皇位竞争者的忠实簇拥者的兵权?

    裴盛秦又劝道:“看如今的架势,这储位是没办法安安稳稳的定下了。总是有人要争的,多你一个少你一个,区别并不是很大。期间就算多一人便多了一分劳民伤财,终究也只是小义罢了。若你能够顺利继位,成为明君,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让我中国的威名传播四海八荒,这才是大义!南安王岂能为了小义而舍弃大义?”

    裴盛秦这话说到了苻登的心坎里,他准备回陇西,不是不想争皇位,只是不愿争。苻登的心中有着极大的抱负,安定天下,也正是他的夙愿!

    苻登有了些动摇,想了想,却还是道:“陇西军方对我的支持没有世人所认为的那么坚定。他们中多数人坚定跟随的是我的岳父毛帅,他们拥护我只是在执行毛帅的意志,这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拥护。而相较于太子和大殿下,我除了陇西军方的支持外,便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关于这一点,裴盛秦心中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的。正因如此,在毛兴死掉以后,陇西的骄兵悍将便多有不服苻登者。后来还是在啖青的帮助下,苻登才得以控制住陇西局势。与其说陇西军方支持苻登,不如说他们支持的是毛兴。而且裴盛秦知道的比苻登知道的更多,比如苻登就不知道再过几年毛兴就要死了。

    这些艰难裴盛秦都明白,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斗志。只要苻登愿意去争,再大的困难坎坷都有机会克服,怕只怕苻登不争!

    成功挑起了苻登的斗志,裴盛秦展颜而笑,道:“只要南安王留在长安,便总有机会的。陛下身体尚可,时日还多,哪怕白手起家也还是来得及的。”

    “盛秦愿随本王披荆斩棘?”

    “敢不从命?”

    苻登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衣袍,又扶正了冠冕,站直身子,面向裴盛秦缓缓一拜。

    裴盛秦一笑,同样的整理妆容后,朝苻登拜去。

    这一次对拜,定下的是未来的君臣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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