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对面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

    那个人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穿着一条老头衫,肩上挂着一只彩塑袋,一边走一边朝我们庄园这边张望。趴在黄庄主脚边专心致志啃着骨头的妮妮发现了那个人,它双耳竖立,呼地一声立起,扑向小桥——

    二叔问:“那是谁?”

    黄庄主迅即叫住妮妮,妮妮悻悻地从桥头返回到桌子下,一双眼睛仍然警惕地注视着桥头。

    我们看着那个人走近了桥头。

    “去问问。”黄庄主对阿杰说。

    阿杰起身走过去,“你瞅什么啊?”他朝那人喊道。

    那人立在路边,望着我们的园子,说:“我看到你们园子里有蛇啊!”

    “蛇?什么蛇?”阿杰问。

    “毒蛇。”那人答。

    “在哪里?”

    “园子里。”

    阿杰便骂:“你他妈的是蛇王派来惹事的吧?”

    黄庄主对阿杰喝道:“你不要一开口就是恶。跟你说过多次了,说话要文明。”

    那人对我们解释道:“我是捕蛇的,我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捕蛇客。”黄庄主对我们说,“可以请他进来看看。”

    二叔走过去,打开木桥的栅栏门,对那人说:“师傅,请你进来看看吧。”

    那人取下草帽,把帽檐卷起,握在手上,当成扇子一样扇着。“你们园子里有蛇。”他强调道,走进了园子。

    我觉得那人有点装神弄鬼危言耸听。我对黄庄主说:“这些日子,我与阿杰整天开荒挖地,连蛇影子都没有见到过。”

    黄庄主沉吟了一下,说:“这种人一般不打诳语。”

    那人进到园子里后,东瞧瞧西看看,然后,站在我们不远处的地方,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再一次强调:“你们园子里真的有大蛇!”

    “要真有大蛇,麻烦师傅帮捉掉。”黄庄主对他说。

    那人点了点头,把草帽戴回头上,沿着荷塘的石板小道往前走。

    我们跟在他的后面。

    走出几十米后,他立住,面朝荷塘,用鼻子嗅了嗅,回过头来对我们说:“这荷塘的堤坡上有两条大蛇……”他说着把肩上的彩塑袋取下,从袋里掏出一个盛满液体的矿泉水瓶。然后,又朝前面走了走。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叨什么,手里不停地摇晃着那瓶液体。他在堤坡上的一棵三角梅树下停住了步子,“这棵树下就藏了一条!”他以很肯定的语气对我们说。

    那是一棵生长了好多年的三角梅树,枝蔓纵横交错,叶间簇拥着一丛丛鲜红的花朵。我看到树下除了一层杂草与枯叶,似乎没有什么迹象表明能够隐藏蛇类。我觉得他就是信口开河扯淡胡诌,但见他蹲了下去,伸手扒开地上的杂草枯叶,对我们说:“这不是蛇洞么?”

    我们走过去,不可置信地看见了树蔸下确实有个被杂草枯叶隐盖的小洞,洞边有些灰色的绒毛,应该有鼠类出入;再凑近仔细一看,洞沿非常光滑,明显是蠕体动物爬行的痕迹。

    “你们让开一下,”捕蛇客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对我们说,“如果惊动了它,它会伤人的。”

    我们赶紧闪到几米外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他不慌不忙地拧开瓶盖,仰头将瓶里的液体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然后,俯下身子,把嘴巴凑近洞口,对着洞里用力一吐——那液体如一串水雾射入洞中。他便蹲在那里,取下头上的草帽,把帽檐卷成扇形,握在手里,对着那洞口不紧不慢地扇了起来——

    仅仅扇了三下!

    我们便看到了一条粗壮的有着灰黑色斑纹的眼镜王蛇倏地从洞口窜出半截!

    捕蛇客眼疾手快,一伸手,稳、狠、准地抓住了那颗三角形的蛇头!几乎在同一时间,只见他腾空一跃,手往空中一扬,一条近两米多长的大蛇被他从洞中带出。随即,我们看见一条泛着黑亮油光的“皮带”在他的手中飞舞……

    我们完全被他快速而完美的捕蛇动作震惊。

    他很快把蛇放进了彩塑袋里,扎紧口子,丢在地上,对我们憨厚地一笑,说:“这是眼睛王蛇,剧毒呢,咬着人不得了。”他把手往裤子上擦了擦,又朝荷塘的四面看了看,说:“还有一条跟它一样大的。”

    真的有蛇啊!

    我们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我突然想起林村长跟我说过:灵山之地,自古产大蛇。我瞅见黄庄主的脸色都是黑青的,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再看看阿杰,他正满眼困惑地盯着地上扭动的彩塑袋。只有二叔还算沉静,他对捕蛇客说:“师傅,你把它们都捉光吧!”

    捕蛇客摇了摇头,说:“不可以,捉一条就行了。”

    阿杰有些不满意,说,“那怎么行啊,你都知道了还有一条,留下它干嘛?”

    “如果在一个地方把它们全捉光,必会引起蛇神的不满,犯大忌的。再说,蛇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尤其是大蛇,与人类非常友好的。”捕蛇客笑着对我们说。

    黄庄主开口了,对捕蛇客说:“想不到园子里竟然有如此剧毒的蛇,这实在令我不安。我这里经常有外边的客人来,如果不小心咬了,就是大事了,师傅就权当做一回好事吧!”

    我们都希望捕蛇客帮下这个忙。

    捕蛇客拗不过我们,点了点头。

    于是,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依然行走在堤坡上,边走边摇晃着手里的那瓶液体,鼻子时不时地嗅吸着,嘴里依然念叨着什么。我们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后面,有几次我甚至感觉大蛇就在我的脚下。不一会,他告诉我们发现了目标。他在一棵硕大的无花果树下停了下来。那树下,生长着一撮低矮的灌木丛与杂草。那一刻,我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好几次爬坐在那棵树的枝干上,观望荷塘,寻找二叔说的“精灵之花”!

    “你们不要过来。”他对我们说。

    我们停住步子,屏息凝神地望着他。

    我们看着他弯下腰来,看着他折断了一些灌木丛枝丫,看着他伸手在树底下的草丛里摸索了一会。然后,听到他说:“有个小洞,你们找把刀来。”

    阿杰马上跑去前边院子里找来一把砍刀递给他。

    他三下五除二地砍掉了一些杂草与灌木丛,露出了小片空地。我们再一次无可置信地看到:地面上赫然露出一个小洞。

    他蹲下,依然是脖子一仰,含了一口液体,往洞口一喷,水雾又射入洞中。

    他依然不慌不忙地取下草帽,对着洞口不紧不慢地扇了起来……

    我们再一次惊奇地看到——仅仅几秒钟,一条更为粗长的金黄色眼镜王蛇从洞口窜出。

    捕蛇客手快如流星,一把就抓住了蛇头……

    我们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就清楚地看见那颗金亮的蛇头往捕蛇客的手背上一歪,张开嘴巴,一下咬着了捕蛇客的手背虎口!

    我们听见了捕蛇客痛苦地发出一声“哎哟”,我们看到了捕蛇客脸上唰地变成了白纸。

    只见他迅速站起,左手抄起彩塑袋,右手往彩塑袋里一塞,然后猛地往袋外一缩,蛇落袋中。黄庄主奔了过去,从他手里接过彩塑袋,扔在地上,用脚死死踩住了袋口。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们看到捕蛇客的额头上已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那一定是钻心的疼痛;我们看着他的手在极短的时间里由血红变成黑青,并且快速浮肿。他皱了下眉头,咬了咬嘴唇,表现出十分的铮静与清醒。他叫二叔帮忙打开那瓶盖,一仰头,含了一大口液体,往伤口处一喷。他让阿杰紧紧地按住他的手腕处,阻止血液循环。“把砍刀给我。”他对我说。我捡起地上的砍刀伸过去,他摸出一只火机,打着火,让刀尖消了一下毒。然后,他左手握刀,对着虎口蛇咬处画了个十字。接着,他用左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挤压着手臂,我看到一滴滴黑血从虎口的十字处滴落下来。“把瓶子给我——”他对我说。我赶紧拾起他脚下的那瓶液体递给他。他一仰头,咕咕咕地喝完了剩下的半瓶。

    “没事了。”他抹了一下嘴巴,对我们说。

    他用左手死死地压住右手的手腕处,在地上盘腿而坐,向我们展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们仍然惊魂未定心有余悸,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摇了摇头,说:“不去了,我这药比医院管用……没事的,休息一会就好了。”

    黄庄主吩咐二叔赶紧杀鸡捞鱼,要好好招待师傅。

    “你是条汉子!”黄庄主对捕蛇客说:“你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捕蛇客看着我们,敦厚一笑,说:“知道我为啥不想帮你们捉第二条吗?因为得罪了蛇神,我就得遭一次殃。不过,没事的,捕了半辈子蛇,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

    他让我们看他的手背手腕,到处是蛇的齿痕。他笑着说他身上的血全是蛇毒,他的血比蛇毒还值钱。

    阿杰说:“我跟你学捉蛇好不?”

    捕蛇客笑了笑说:“你脾气不好,干这一行急躁不得。再说,这是家传,不对外哈。”

    我们陪着捕蛇客在荷塘边上坐了近一个小时,捕蛇客的脸色渐渐恢复了黝黑与红润。“这蛇不能带走。”他说。他站起身来,提起装着两条大蛇的彩塑袋,朝那片木麻黄林走去。

    我们疑惑不解地跟在他后边,一路上听见他嘴里又在念叨。

    他来到了树林外与原野接壤的一片灌木丛边,停下步子,把蛇袋放在地上,解开袋口,说:“你们走吧,走吧,走的远远的!”

    两条眼睛王蛇交织着从袋子里簌簌游出,然后,像两枝毒箭射向远处的荒野。我们都清楚地看见,它们冲出约几十米开外后,那条咬过捕蛇客的金黄色眼镜王蛇突然停住,回转身来,高高立起,张开宽而扁的头,向着我们吐出长长红红的蛇信子……

    捕蛇客笑着对我们说:“它在说对不起呢!”

    我们再一次目瞪口呆得说不出话来。

    吃晚饭的时候,捕蛇客说:“虽然蛇有毒,人人害怕,但是,它们是人类的宝物,蛇毒救人于生死呢!”

    二叔附和道:“蛇肉味道鲜美着呢,你看灵山村人都喜欢吃,一代代吃,政府抓都不怕。”

    我笑着说:“蛇有大爱,你看白娘子与许仙的爱,肝肠寸断,流传至今呢!”

    黄庄主也笑了,接着我的话,说:“蛇吐出的是红信,人吐出的是肮脏。从前爱所爱,如今爱不在。世道在变迁,人心已不古!”

    阿杰一脸认真,摇头晃脑,说:“读书时,我们老师说,热爱动物,敬畏自然!”

    我颇有感触,谁说乡野无文化,怡人庄里,咱们都是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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