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有人想要取代蜀中的那些世家,成为大汉望族呢。”
    张星忆笑嘻嘻地用关姬所能理解的话解释道。
    相比于一心想要振兴冯家与关家的关家阿姊,经常与冯姊夫放眼大汉天下的张小娘子,自认得眼界要高上一层。
    虽然正室夫人有身份优势,但是她有心理优势啊。
    她甚至还看向冯永,嘴里重重地咬字问道:“姊夫,你说呢?”
    冯永看着张星忆眼中闪着得意之色,咳了一声:
    “不错,这甘蔗园、牧场、工坊之类的,都是大伙没做过的行业。”
    “想要维持住这些行业,像种地那样只会闷头干活是不行的。”
    “兴汉会在越巂开学堂得了好处,这些人家估计着是想要有样学样,所以这才求到我头上来。”
    关姬听了冯永这番话,这才恍然:
    “可不就是这个说法?别的不说,单单开个工坊,与在庄子里只管种地可是两回事。”
    说着,她又若有所思地看向张星忆,“四娘这心思,倒是转得快。”
    张星忆得意地把一块脆骨放到嘴里,“咔嚓”一声。
    冯君侯看着张星忆这小模样,脸上禁不住地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虽然不知道此时的冯永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关姬与冯永终究是夫妻连心。
    她看到张家小娘子敢在自己面前这般嚣张,心头本来有点恼火。
    但当她瞟了一眼冯永后,忽然就是微微一笑,开始稳坐钓鱼台,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肉糜。
    “来,阿虫,张嘴,啊……”
    坐在桌前的几人,阿梅在低头认真吃饭,一对小儿在等着喂饭,剩下三人皆是各怀心思。
    直到夜里,君侯与君侯夫人入睡前,君侯夫人这才柔声问道:
    “阿郎所立足者,乃是兴汉会,而学堂又是兴汉会根基之一。如今有他人欲插足,妾观阿郎,不以为忧,反以为喜,何也?”
    这些天来一直奔波,今天回来后沐浴的时间有点久,沐浴的时候爽是爽,但累也确实累。
    好不容易睡了一觉恢复了些精力,方才又再来一番小别胜新婚,冯君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有些扛不住。
    此时只觉疲倦欲睡,闻言便随口应道:
    “所谓灭贼兴汉,可不单单是灭了曹贼就行,曹丕敢行篡逆之事,中原那些世家大族,出力甚大。”
    “世家大族之患,由来以久,桓帝时的梁氏一门,可见一斑。”
    毕竟冯君侯自己是被丞相写入《出师表》的人物,所以对大汉丞相特别点名批评的桓、灵二帝,他自然是要特意去了解一番。
    这个放在后世就叫做认真领会精神。
    想要混官场,这种敏感性是必备素质。
    因为这样可以更好地避免踩雷。
    于是冯君侯就了解到汉桓帝时的三件大事:
    一是诛梁氏一门,二是宠信宦官,三是党锢之祸。
    汉桓帝时期的跋扈将军梁冀,正是出自梁氏。
    梁冀跋扈到什么程度呢?
    毒杀汉质帝,杀朝官,杀名儒,灭富户以掠其财,百官侧目而不敢违命,天子恭之而不能亲政。
    九人封侯,三人当了皇后,六人做了贵人,出了两个大将军。
    夫人、女儿中享有食邑而称君者有七人。
    三人娶了公主,其他官至卿、将、尹、校的有五十七人。
    最后梁冀伏诛时,被没收的家财抵得上朝廷一年租税的一半。
    虽然梁氏是外戚加世家的结合体,但也可以从中窥视出中原顶级世家大族是何等庞大。
    蜀中的世家大族与他们比起来,就是个弟弟。
    关姬听到冯永提起梁氏一门,却是更加迷惑了:
    “妾虽恨不得曹贼覆灭,但亦不得不承认,如今魏国朝野内外,仍有不少的能臣。阿郎以桓帝梁氏一族喻之,会不会太过了些?”
    平日里都是与张星忆谈政事,与关姬谈军事。
    如今关姬出乎意外地主动谈及时政,冯君侯知道她十有八九是受了晚食时张星忆的刺激。
    当下不敢怠慢,连忙强打起精神,耐心解释道:
    “一点也不过。伪魏在曹操那时,不拘曹氏宗亲,寒门世族,皆量才以提拔,方有初时之盛。”
    “然至曹丕时,以曹氏旁宗掌军,以世家大族治政,寒门难再出头,同时又对曹氏近宗防范极深。”
    “曹氏伪王的封地不但时常变更,而且既无治权,更无兵权,举动受到严格监视,形同囹圄。”
    “如今曹睿当政,曹氏旁宗唯曹真能看得过眼,而且还是从曹操时就留下的老人。”
    “只待曹真一去,曹氏宗亲势弱已成必然。到时除非曹睿能壮士断腕,否则世家大族定然会渐掌军政,为祸曹魏。”
    后世好多人都说曹睿只要能长命,司马懿就不会有机会,历史就会改变。
    但在冯永看来,司马懿只是历史的一个偶然。
    即便没有司马懿,后面也会有司马贰,司马叁。
    除非曹睿既长命,又能改变魏国的立国之本,有办法改造世家大族这个寄宿在魏国身上的吸血集团。
    否则曹魏最后依旧会走上司马晋的老路子。
    因为司马晋的本质就是士族政治。
    若是曹魏让世家独大,最终也会变成士族政治。
    这就是历史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毕竟开国皇帝曹丕开了个好头啊!
    废掉了外戚专权的可能,把皇家宗亲当成犯人来看管,又大量任用士人取代了宦官的职位(两汉宦官可以掌权)。
    站在政治的角度,这些措施确实不错。
    但偏偏大力扶持了最危险的世家,又指望曹操留下来的那点曹氏旁宗平衡朝廷势力,这根本就是亲手埋下了曹魏覆灭的根源。
    世家数百年风流,曹氏那点旁宗凭什么跟人家比?
    立国根基天生就有问题,想要改变历史轨迹,除非曹睿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对魏国来一场彻底的改造。
    你们可能不知道彻底改造立国根基是什么概念。
    我们一般只会用两个字来形容这种人:商鞅!
    曹睿要真有这份能耐,我,冯明文,当场就宣布:我要为大魏,奋、斗、终、身!
    按原历史轨迹看,在没了强敌的情况下,天下还没统一呢,曹睿就变得热衷修建宫殿和广收天下美女。
    这等人君,有什么值得吹的?
    所以在冯永眼里,曹睿和阿斗压根没多大区别。
    两者前期在各种压力之下,都能做出宽容纳谏的姿态。
    后期在没了压力之后,都开始沉迷享乐。
    甚至阿斗的性子比曹睿还要好得多。
    至少阿斗不会随意杀身边的随从,更不会赐死自己的皇后。
    虽然冯永没把这些心里的想法说明白,但关姬听懂了:
    “万一曹睿有心对世家大族动手呢?”
    “那我们就逼得他继续向世家大族妥协。”
    黑暗里,冯永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正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要大汉继续对曹魏施压,曹睿就不得不继续依靠世家大族来应付大汉的压力。”
    说到这里,他终是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此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哦豁,哈哈……”
    关姬听到这个笑声,忍不住地轻掐了他一下:
    “大晚上笑得这般瘆人!”
    她跟了冯永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家阿郎对世家大族是个什么看法,所以心里有些担心。
    “阿郎觉得世家坐大,非是好事。不过妾观四娘言举,似乎对大汉望族之事很是乐见其成,阿郎又怎么看?”
    你是让我怎么看这大汉望族,还是怎么看四娘?
    明知关姬看不到自己的神色,冯君侯还是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关姬的方向,小心地回答:
    “此望族非彼世家,再说了,曹魏是世家独大,大汉能一样么?就算真遂了那些人家的心愿,成为大汉望族,那又如何?”
    “大汉望族之外,不还有兴汉会么?兴汉会可不是什么望族。”
    新兴权贵与转型地主是与大汉绑定在一起的,这个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
    前者因为政治,后者因为经济。
    只有大汉的统一,他们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所以他们都是大汉的坚定支持者。
    如今他们试图增强自己的实力,其实也就是变相地增强兴复大汉的力量,是好事。
    这个事情应该很快会被张星忆身后的皇家得知,同时也必将受到皇家的支持。
    在这方面,张家小娘子的眼光确实长远。
    正室夫人只看到第一层,张小娘子还看到了更深的一层。
    冯君侯支持这个事情,其实就是在支持皇家,所以她才那么高兴。
    只是张小娘子高兴得有点早,因为在她点明新兴权贵与转型地主的意图后,冯君侯一下子就看到了第五层。
    毕竟冯君侯可是掌握着真·屠龙术的男人。
    这些年来,以南乡为典型代表,大汉的生产力在人为干预下,有了爆发式的提高。
    在这个过程中,蜀中世家大族的土崩瓦解,其实就是旧有生产关系被摧毁的表现。
    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总和,有一个名词,叫“经济基础”。
    在某只土鳖掌握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屠龙术里,有一条极为重要的理论: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
    财富正处于膨胀上升期的权贵,以及从旧式世家大族及时转化过来的新兴地主,都算是新兴的上层建筑。
    新兴的上层建筑对新兴产业人才有着迫切的需求,广开学堂,就是培养人才的最佳途径。
    这就是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的表现。
    上层建筑不适应经济基础,就像旧式世家大族那样,迟早会被时代所淘汰。
    相反,如果上层建筑作用于经济基础的影响是正面的。
    那么在这个发展过程中,类似于南乡这种新型良家子的阶层就会迅速扩大。
    前汉的强大武力,是建立在有大量良家子充实军中的基础上。
    只要季汉新型良家子阶层能最后成型,那么兴复汉室就有了最坚实的基础。
    唯一的问题就是,以家族为核心的大汉望族,和类似财阀社团的兴汉会,两者在天下统一前是合作伙伴。
    但在天下统一后,因为对胜利蛋糕的瓜分,双方十有八九会变成竞争对手。
    理由也很简单:资本都是贪婪的。
    除非大汉能在平定战乱之后,没有休养生息,直接继续向外扩张,转移矛盾。
    掌握着真·屠龙术的冯君侯能想得这般深远,关姬可没学过那五本书。
    所以她听到冯永“大汉望族之外还有兴汉会”的话语,身子就是一个哆嗦,猛地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大汉望族既然是受到皇家的支持,若是阿郎要与之相抗,那意味着什么?
    关姬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抓紧了冯永:“阿郎,你这是……这是何意?”
    “不慌,”冯永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把她重新拉着躺下来,安慰道,“你知道的,我这人一向没什么大志向。”
    “当初想着法子捞个君侯当当,其实就是想要自己的身份配得上细君,免得到时候我那个妻兄借口不让你嫁给我。”
    听到自家阿郎这随意轻松的话,关姬心里这才略略放下了心,嗔道:
    “说的什么胡话呢!你未封侯前,难道妾就对你眼高眼低相待了?”
    冯永“啧”了一声:“你当年真要对我眼高眼低,我们何来今日?”
    “看出来了,”关姬把头靠到冯永的胸膛,“你这个人啊,说气度,那是真的有。马谡你愿意救,许勋你也愿意拉一把。”
    “更别说像糜照、刘良,其实你压根就没把人家放心上吧?”
    “可要说你什么也不计较,那也是错的。你骨子里那份骄傲,妾闭着眼都能闻得出来。”
    说到这里,关姬舒出一口气:
    “所以就算凭阿郎这份傲气,既然说了没那方面的心思,妾自然相信那就是没有。”
    听到关姬这话,冯永脱口而出地问道:“若是我有那心思呢?”
    关姬听到这话,直接就是一口咬上去。
    “哎呦,疼疼疼!细君我错了!”
    冯君侯连连叫道。
    关姬好不容易才松开了嘴,这才恨恨说道:“妾还能怎么办?孩子都有两个了!”
    “夫妻一体嘛,那你还问这个?”
    老夫老妻了,知根知底,有些话放开了说,也没什么顾忌。
    “既然阿郎对这些家族不放心,四娘又与他们走得近,阿郎你说,要不妾这回就留在平襄看家?阿虫和双双年纪也还小……”
    关姬手指在划圈圈,悄悄地提议道。
    听到这话,冯永差点没忍住,一口就笑喷:敢情你在这里等着呢!
    谁说正室大妇大度来着?
    一下子就把张小娘子打到兴汉会的对立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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