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强大的帝国,从来都是兼收并蓄,而非自我封闭。
    有如汉之通西域,唐之习胡舞。
    不惮于学习别人优秀之处,还能把学到的东西都吸收消化,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才是不断自强之道。
    当然啦,若是能主动而非被动地对外进行“教化”,那就更好了。
    到时候大伙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当然也不是我的,而是华夏的。
    只不过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华夏这么大的一个家,总得要有个家长不是?
    对于凉州汉胡的百姓来说,冯君侯自然就是当仁不让的家长。
    不然怎么叫父母官?
    冯父母在码头接见了大汉子民,并和他们进行了亲切的交谈,鼓励他们努力奋斗,争取早日解决温饱,摆脱贫困。
    重点对他们扎根边疆的进取精神进行了肯定。
    后世居延遗址能闻名于世,主要是靠了居延汉简。
    但对于不熟悉历史的人来说,另一个名字可能会更熟悉一些。
    它叫黑水城。
    没错,就是风靡一时的盗墓小说里的那个黑水城。
    一千多年以后,西夏在这里建立了黑水城,把它作为自己的粮食生产基地。
    同时它也是西夏最繁荣的城市之一。
    居延泽在历经一千多年以后,都能成为一个国家重要的粮食供应之地。
    可想而知在这个刚刚开发出来的时代,土地有多么肥沃。
    所以冯父母对迁来这里的大汉子民所说的话,并不是假大空,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希望。
    更别说刺史府对过来屯垦的百姓还有优惠的政策。
    本着务实的精神,冯刺史在居延县的住了一晚上后,次日就立刻动身前去关塞视察。
    汉代人经常所说的塞,指的就是长城。
    比起后世的明长城不能囊括亦集乃、黄河河套、开平、辽河河套等战略要地。
    汉长城明显要长得多,囊括的范围也要大得多。
    它东起辽东乐浪郡(即后世朝鲜平壤一带),西至敦煌玉门关,长达一万多里。
    中间不但把雁门险要、河套地区等等都包含在内,甚至有一段还穿过了后世的蒙古国。
    然后再重新折向南边,来到凉州居延郡这个突出部位。
    再护着居延郡的西边疆界继续向南,一直蜿蜒到酒泉的郡治禄福县北边(即后世嘉峪关附近),才又折向西。
    最后到达敦煌郡的玉门关。
    比起秦长城因山崖、沟壑据险而筑,汉长城大多是在草原通过,一般无险可依,无石可用,只好夯土为墙。
    墙体高达七八米,宽有四至六米。
    站在残破的关塞上看去,一条苍龙就这么横卧在茫茫的草原上。
    就这么大喇喇地把草原划进了大汉的范围,向天下宣称大汉的主权。
    抚摸着这些已经历经数百年风雨仍是屹立不倒的土墙,仿佛感受着它那份最后的倔强。
    侧耳倾听,风中似乎还有它的絮絮叨叨,像是在诉说着大汉昔日的凛凛霸气: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然至光武皇帝时,则是变成了: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再到现在,大汉的余晖,已是仅剩下缕缕隐光……
    冯永站在残垣上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大喊一声:“大汉牛逼!”
    一旁的关大将军,原本看到此人一脸的感慨。
    还道他诗兴大发,正在酝酿情绪,准备现场来一首百世流芳之类啥的。
    没想到满心的等待,等来的居然是来这么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气得她拿起一块土坷垃丢过去。
    冯刺史不满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印,然后对着关将军没好气地说道:
    “知不知道打扰别人抚今忆昔,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为?”
    恶劣到不啻于尿到一半又逼着别人憋回去。
    特别是在大汉犹存,亲手抚摸这些关塞的情况下。
    说起这个,就突然觉得有点尿意,于是跳下土垣,左右张望,想找个隐蔽的地方。
    “妾不知道啊!”关将军跟着跳下来,一脸的无辜,“别人抚今忆昔都是诉诸于文,以述胸中之意。”
    “阿郎这都看了一天了,”关姬指了指已经准备落下去的日头,“最后只发出一声鬼叫,居然也是抚今忆昔,倒当真是少见得很!”
    说着说着,竟是掩嘴笑了起来。
    “你不懂!”
    冯刺史摆了摆手,也不多解释。
    对于后世经历了一百多年屈辱历史的汉家儿女来说,汉唐盛世,就是他们心中永恒的梦想。
    实现民族的伟大复兴,这是汉家儿女一代又一代为之奋斗的目标。
    “妾是不懂啊,所以阿郎就讲点让妾听得懂的呗!”
    关姬自然是体会不到冯永此时的心情,她靠了过来,帮冯刺史把残留的那点泥印拍干净。
    “比如?”
    “比如说文章啊,这个大伙都懂,文学大家不都是喜欢吊古写文么?”
    “我算什么……”冯刺史下意识地就想否认,只是想起自己背后站着无数文学大家,当下面不改色地说道:
    “哦,写文章啊,这算得了什么?现在就给你写一篇。”
    “还真有啊!”
    关将军看了大半天,也没见冯刺史憋出一句诗,还道他是写不出来。
    没想到说有就有,让她不禁瞪大了一双凤眼。
    “不知道某写诗倚马可待么?”
    冯刺史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着,然后屈臂支到土垣上,以掌撑着脑袋,一手叉腰,两脚再一交叉。
    摆出一个风骚模样,还吹了个口哨。
    心里有点小可惜,座骑在那边吃草,没办法倚马,只能倚墙了。
    “去,孩子都有几个了,还没个正形!”
    关姬笑着打了他一下,“倚马可待又是个什么典故?妾从未听说过。”
    “现在你就听说了。”冯刺史清了清嗓门,开始念道: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关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注:单车是指轻车从简的意思,问边是指慰问守卫边疆的官兵。)
    念完之后,又向关姬抛了个媚眼:“如何?”
    虽然知道自家男人文采当世第一,但关大将军还是呆住了。
    她呆滞的看了看已经快要落到大漠下边的红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写得很美,简直就是把眼前景象直接搬入了诗中。
    但最令关大将军怦然心动的,还是最后一句。
    因为她想起前些日子自家男人派石苞从萧关出塞。
    而“都护在燕然”中的燕然,正好在居延郡正北边的大漠深处,叫燕然山。
    当年窦大将军领军联合南匈奴、乌桓、羌胡各方兵马,会师于涿邪山,大败北匈奴于稽洛山。
    最后登上燕然山,由随军出征的中护军班固撰文,刻石记功,称“燕然勒石”,如霍骠姚故事。
    你要说这不是自家男人的雄心,关大将军还不如相信阿虫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毕竟当今世上,还有谁比自家男人更有能力号令胡人?
    而自己等人,此行不正是过来巡边的么?
    你要说这首诗不是刚写出来的,关将军宁愿相信双双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倚马可待,倚马可待,这就是倚马可待之才么?
    关大将军只觉一股麻意从闾尾直冲头顶,然后整个头皮都在发麻。
    以自家阿郎之才,放在乱世可领军平乱,放在治世可安邦治民,放在盛世可作珠玉文章……
    “不公平啊!”
    良久之后,关大将军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地搭在冯刺史身上,喃喃地说道:
    “多少人一辈子都学不到的本事,在你眼里却是不当一回事,不公平……”
    站在汉家数百年前的关塞上,她也想吊古吟诗呢!
    “可是妾想了一天,连一个好句都想不出来,凭什么你张嘴就是绝世文章?”
    可是看看眼前这个家伙,吊儿啷当的,站没站像,随口就念出这等别人一辈子都写不出的好诗。
    关大将军是真的觉得不公平。
    难得看到关大将军这番软弱模样,冯刺史的大男子主义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搂住关将军,大包大揽地说道:
    “细君写不出文章怕什么?这不是还有我嘛!”
    “只要细君想要,我这里还有,到时只要签上你的名字,那就是你写的……”
    关姬听着前面那句还稍微有点感动,哪知越听到后面,越是不对味。
    “说什么呢!没脸没皮的,妾是那种人吗?”
    她推搡了一下冯刺史,然后又立刻回过味来:
    “你还有?”
    “什么?”
    “诗啊!”
    “没了啊!”
    “不是,你刚才明明说还有!”
    “呃……”
    “快念出来听听!”
    细君的要求,自然不能不听,于是冯刺史又念道: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
    话音刚落,关将军“虎躯”一震,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即使对外不说此文为何人所作,世人亦知定是阿郎!”
    相比于前一首,这一首的文风,这世间除了自家阿郎,再无有他人能写得出来。
    只要读过《侠客行》一文,就知道与此文的相似之处。
    过誉了过誉了!
    饶是冯刺史脸皮厚如城墙,也觉得脸皮一热。
    关姬对着不远处的侍卫招了招手,吩咐拿来笔墨,又让冯永重新念了几遍,把这两首诗记了下来。
    然后拿起后一首,爱不释手地细细揣摩了好几遍,这才抬头问道:
    “这一首‘汉道昌’,阿郎是何时所写?”
    这明明是《胡人无》,怎么就成了《汉道昌》?
    不过既然是细君亲口定下的,那就是《汉道昌》吧。
    “三年前西部鲜卑入居延,想要大举进入凉州的时候。”
    关姬点了点头,这就对上了。
    那个时候大汉刚刚平定凉州,偏偏又遇到白灾,很多人都在蠢蠢欲动。
    看来阿郎当时是下了狠心,做好了屠胡的准备。
    “那时怎么不拿出来?”
    关姬略有责怪地看了一眼冯刺史。
    这等雄文,光是放出去,在当时就能震慑一大批心怀不轨者。
    “事情太多,忘了。”冯刺史随口编了一个理由,“也就是方才提起写诗,才想起这事。”
    关将军点点头,看样子是相信了冯刺史的话。
    反正在她看来,这种事情骗她也没有意义。
    她再次低头向手中的纸看去,突然问道:
    “阿郎,你说,要是把文中的‘胡’改成虏,会不会好一点?”
    冯刺史虎躯一震!
    这婆娘把名字定成《汉道昌》原来是有预谋的。
    严风吹霜百草凋?
    天兵照雪下旧都?
    埋虏长陵傍?
    冯刺史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精彩,整个人都感觉不太好了。
    这尼玛!
    关大将军却是拍手叫好:
    “此文一出,当可大壮我军声威,回去之后,妾会叫人编曲,让人在军中传唱。”
    “那还不如把它定成军歌,让将士人人都要会唱。”
    关大将军大喜:“阿郎所言极是!”
    冯刺史耳边仿佛突然响起了“向前向前向前……”的歌声。
    不要小看这些事情对军队的影响。
    因为它们也是军队思想教育的一种。
    真要打出威风来,敌人听到歌声都得胆寒。
    干翻了十几个国家组成的联合军的那一支英雄军队,就是让自己的冲锋号,成了对手的恶梦。
    这支军队的冲锋号,被对手称为“魔笛之音”“来自地狱的声音”……
    弹尽粮绝的七名战士,面对敌人装备精良的一个营,默默地端起刺刀,司号员吹起了以为是自己最后一次的冲锋号。
    谁料到二十多米外的敌人,听到这个声音,直接转身就跑……
    就是这么传奇!
    冯刺史自然不敢想像自己麾下的将士也能打出这等威风。
    但若是将来,大汉的军队,唱着这首诗,攻入长安。
    再唱着这首诗,重现大汉睥睨天下之威,让天下胡虏,皆称汉之臣妾。
    画面太美,不敢想像!
    反正敢不听大汉的话的,都是虏!
    “唱!必须唱,谁不唱就打板子!”
    冯刺史“吸溜”一声,把口水吸了回去,激动地说道:
    “吾这首诗其实还有最后一句。”
    原本不想说的,现在这种情况,不说是不行了。
    “是什么?”
    “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都要把虏人拿去长陵(即刘邦陵寝)那里当祭祀品了,不提一下高祖皇帝怎么说得过去?
    “阿郎,你太厉害了!”
    冯刺史连连摆手,谦虚道:
    “过奖了过奖了,慕娘阿梅都可以说我厉害,但在关将军面前,我可不敢称厉害……”
    关大将军面色潮红,美目看着冯刺史,柔声道:
    “天色不早了,阿郎,我们回去,妾今晚就让阿郎厉害一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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