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孙登比诸葛瑾死得还要早。
    但孙登为了不影响前线的军心,同时也是为了避免产生混乱,他在临死前,曾特意吩咐:
    在陛下的旨意没有传回来之前,必须要对自己的死讯保密,也就是传说中的密不发丧。
    饶是孙权见过大风大浪,但当他突然接到孙登的死讯时,仍是被打击得六神无主,乃至由心底升起一股惧意,手脚冰冷。
    原因很简单。
    现在不但是吴国的绝大部分兵力都在大江北岸,甚至连他这个吴国天子亦是如此。
    原本守在后方的太子孙登的突然死亡,整个后方就是真真正正的无比空虚。
    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在建业图谋不轨,那后果简直就是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孙权立马就收住了眼泪——此时可不是悲伤的时刻!
    “来人!”
    “陛下?”
    “立刻传令,全军退兵!”
    “喏!”
    “还有,带着我的手令,前往荆州,让上大将军……”
    孙权说到这里,突然又顿住了,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最终他又看了看一直拿在手里不舍得放下的太子遗奏,最终还是放缓了口气:
    “让人拿着我的手令,去问一问上大将军,要不要退兵。”
    “喏。”
    安排好了一切,孙权这才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精气神,身子一下子就句偻了下来。
    已经正式进入耳顺之年的孙权,此时终于真正地像一个普通老人。
    前面攻打合肥的时候,王凌以精骑袭扰粮道,欲断大军后路。
    情况紧急之下,宗亲孙韶主动留下断后,虽挡住了贼人,可是在后退撤出营寨的时候,仍是被魏军精骑缠了上来。
    孙韶兵少,又是步卒,阵形差点被冲垮。
    逼得孙韶亲自率亲卫上阵,这才勉强稳住阵脚,可是在乱兵中,被魏军骑兵长戟刺中受了伤。
    回到船上后,虽想尽办法救治,但终是失血过多而亡。
    孙韶的死,给军中士气造成了一定的打击。
    故而孙权在得知全琮从寿春退兵,诸葛恪短时间内又拿不下六安后,紧急把他们两人召至巢湖。
    没想到才刚刚稳定了军心,孙权就又得到了孙登病重而亡的消息。
    连续失去两位亲人的沉重打击,让他再也支撑不住。
    孙权有些颤颤巍巍地扶着桉几坐下,再次摊开孙登所写的遗奏:
    “……陆逊忠勤于时,出身忧国,謇謇在公,有匪躬之节……”
    他本想命令西边的陆逊立刻退兵,但话到嘴边的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正是因为孙登在遗奏里的这一句话。
    在这个时候,孙权仍是对陆逊抱着一丝希望。
    只希望他真能如太子所言,“忠勤于时”,攻下襄阳,为自己解忧。
    也可以说,孙权到了这个时候,仍是不甘心。
    这一次,乃是举国之兵北上,又死了这么多人,若是没有无功而返,那吴国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
    想到日后的内忧外患,孙权在紧急退兵返回建业主持大局的时候,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让远在荆州的陆逊视情况而办。
    毕竟东边虽然没有攻下寿春,但总算也是震慑了贼人。
    若是陆逊当真能在西边配合攻下襄阳,这一次好歹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孙权的想法是挺好,谁料到他才刚刚到濡须口,荆州那边,再次派人送过来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
    大将军诸葛瑾在军中病亡。
    站在船上的孙权得闻这个消息,身子晃了晃,眼前顿时就是一阵发黑。
    他顾不上在众将士面前维持帝王的仪态,一下子就瘫倒在船板上,悲声高呼:
    “天将亡我大吴乎!”
    而跟随在侧的诸葛恪,得知自家大人病逝,也跟着放声大哭:
    “大人病重,孩儿却不能侍奉左右,实是大不孝啊……”
    一时间,军中将士皆是人心惶惶,军无战心。
    暂代孙权领军事的全琮无奈之下,不得不领军乘船加速离开巢湖,返回建业。
    随着孙权返回建业,太子孙登病亡的消息,终于开始散播开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自吴国出兵以来,一直在神隐的陆逊,终于出现在步骘所领的军中。
    “上大将军?”
    陆逊的突然出现,让步骘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陛下……”
    陆逊竖起一只手臂,示意步骘不要说下去:
    “到里面再说。”
    当下领头,向着帅帐而去。
    看着陆逊的这个模样,步骘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然后跟随其后。
    两人来到帐内,陆逊转过身来,对着紧随其后的步骘,神情严肃地问道:
    “步将军,前些日子我只让你退兵至编县(即魏吴荆州边境)待命,你怎么直接退到了当阳?”
    陆逊在名义上,有领章豫以西诸事的权利。
    但实际上,孙权为了保证荆州权利的稳定,防止陆逊权利独大,在人事安排上煞费苦心。
    他让步骘独领一军,驻守西陵(即宜昌市,离夷陵不远),同时防备季汉与魏国,并且直接听命于他,并不受陆逊的节制。
    陆逊乃是江东大族的代表,而步骘则是出自淮泗集团。
    正如早年的季汉一样,外来的元老派、荆州派,与更早入蜀的东州派,以及蜀地派,为了自己派系的利益,都曾抱团明争暗斗,争夺话语权。
    就算是现在,新纳入的关东世家面对雍凉豪族渐渐崛起之势,都不惜放下身段,欲在季汉谋求一席之地。
    而在吴国,江东本土集团与淮泗南下集团,作为孙吴政权中最重要的两大势力。
    自然也不可能大公无私,放下成见与私心,共同努力建设美好大吴。
    为了避免陆逊与步骘将相不和,孙权又把性格宽厚的诸葛瑾放在荆州。
    诸葛瑾与陆逊交好,同时早年又曾与步骘交游,游历吴中各地。
    可以说,这些年来,正是因为诸葛瑾在陆逊与步骘之间协调,所以两者一直能和平相处。
    如今诸葛瑾突然病亡,陆逊在军情紧急,步骘又不听自己军令的情况下,说话间难免口气不善。
    步骘的官职地位虽不及陆逊,但资历却是要比陆逊要老得多,此时自然也不可能就此示弱:
    “上大将军,非是我不愿意听从上大将军之令,而是陛下后面又加急派人送来消息,道及太子薨殁之事。”
    步骘紧紧地盯着陆逊,“陛下给我的信中,言及吴国后方空虚,故而已经领兵退回建业,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今大将军(即诸葛瑾)骤逝,荆州人心动荡,吾此举,亦是为了以防万一。”
    陆逊却是不听步骘的解释,只是问道:
    “陛下可曾下旨让步将军退兵?”
    步骘默然不答。
    孙权自然没有明旨让步骘退兵,但跟随孙权这么多年来,步骘又岂会不知道陛下的担忧?
    “既然陛下没有让步将军退兵,那么步将军就仍要听命于我。”
    陆逊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可以告诉步将军,荆州没有万一!我现在要步将军按原计划,立刻返军北上。”
    步骘继续默然不语。
    陆逊见此,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说道:
    “步将军,此次大吴举国之兵北上,其耗费不可胜数,有不少物资还是从汉国借来的。”
    “若是此次无功而返,则大吴与大败而归无异,至少数年之内无力再动兵刀。”
    “如今汉国威势日盛,魏贼又分都而治,强者越强,弱者益弱,三国鼎立之势,还能维系多久,尚未可知。”
    “依今天下之势,最好是联魏而抗汉,让汉国与魏贼拼个你死我活;其下是联汉灭魏,尽力吞魏土而壮我大吴。”
    “然则大吴与汉国的接壤之处,唯有永安,其地势之险,虽百万大军亦难逆流而攻之。”
    “而且现在魏贼自身难保,若大吴与汉国交恶,大吴则会失去诸多援助,难以从魏贼处补回。”
    “故现在只能取其下,继续联汉灭魏。”陆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才缓了一口气,“襄阳,是荆州之屏障。”
    “魏灭之后,大吴面对汉国,若无襄阳,则无以守荆州,步将军,此乃国运之战啊!”
    把话说到这里,陆逊已经算是推心置腹了。
    步骘终于不再沉默:
    “上大将军所言,吾知矣,既如此,那我就按上大将军所言,继续返北就是。”
    陆逊闻言,大喜,深深地对步骘行了一礼:
    “若是此番当真能攻下襄阳,步将军乃是第一功是也!”
    步骘不敢接陆逊的礼,他侧身避开,同样回了一礼:
    “骘只为国,不为功。”
    “那某便与步将军一起努力,齐心拿下襄阳!”
    得到了步骘配合,陆逊没有停留片刻,立刻又赶往当阳东面的荆城。
    那里早已秘密集结了五万兵力,这是陆逊目前所能调用的极限兵力。
    毌丘俭猜测的没有错,攻打柤中的吴军,确实没有尽力。
    但他猜错的是,不是吴军不想尽力,而是当时诸葛瑾手里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
    因为荆州的一部分精兵,根本没有前往柤中。
    陆逊同时还调动了武昌豫章等地的所有兵力,这才凑齐了这五万人马。
    荆城处于汉水边,此时的汉水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吴国的战船。
    得益于季汉的巨大压力,魏军已经好久没有到南边骚扰了。
    再加上诸葛瑾率军攻打柤中,冯永领军出现在草桥关,更是让魏军无睱派出探马南下远至此处查探。
    所以毌丘俭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支大军,一直在暗中窥探着襄阳。
    得知陆逊归来,带领这支大军的朱然、孙伦等将领立刻来见:
    “上大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陆逊站于帅桉后,神情肃然:
    “传吾令,全军立刻出发,攻取襄阳!”
    朱然等人闻言,顿时就是兴奋地大声应道:“喏!”
    很快,无论是水寨还是旱寨,皆响起了战鼓与号角声。
    秘密集结在荆门的吴军,有如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此时终于亮出了它的獠牙。
    五月正是吹西南风的季节,也偶有东南风。
    但无论是东南风还是西南风,都正好可以借风力。
    江上的吴军战船,以楼船为节点,不断地发出号令,开始升起船帆,向着北边的襄阳扑去。
    北边的魏军,得知诸葛瑾病亡,又看到吴军退去,只道危机已除。
    却是没有想到,步骘领军去而复返。
    柤中魏军差点就猝不及防,若非有精骑为斥侯,只怕就要被步骘偷袭成功。
    襄阳的守将在得知吴贼使诈后,立刻就要派出援军,谁料有亲卫连滚带爬地闯进来:
    “将军,不好啦!吴寇,好多吴寇……”
    “我知道吴寇,不就是吴寇去而复返,想要偷袭柤中吗?有什么好紧张的……”
    “不是,不是!”亲卫急得话都说不完整了,手指指着外头,“是水中,水中,吴寇从水面上过来了!”
    “水面?什么水面……”话未说完,守将脸色就勐然大变,急步上前,拎着亲卫的衣领喝差距,“吴寇从汉水过来了?”
    “是,是的!”
    守将扔下亲卫,双步并作两步走,最后竟是一路小跑,冲上城头,向着江边看去。
    果然,东边的江面上,铺天盖地的战船,像是要塞满了水面,密密麻麻,有如蝗灾过境,正向着襄阳这边驰来。
    守将双腿一软,差点就站立不稳。
    他扶着女墙,脸色煞白,喃喃道:
    “贼人,这是欲效关羽故计,分隔樊襄啊!”
    左右同样是惊慌不已:“将军,我们怎么办?”
    “慌什么!襄阳乃是坚城,昔日关羽围攻襄樊,华夏震动,犹不能破城,区区吴寇,难道还能比得过关羽之勇?”
    襄阳守将乃是军中老人,当年也是经历过襄樊之战,累积军功才爬上来的。
    “传我军令,拉起护城河的吊桥,紧闭城门!”
    “还有,趁着贼人没有断绝水面,立刻派人前往北岸,传递军情!”
    襄阳北靠汉水,南倚险山,又是坚城,无论贼人是从南还是从北边过来,都有险可依。
    又有北岸的樊城互为呼应,可谓是易守难攻。
    襄阳守将虽然被吴军的战船之盛所震慑,但他总算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开始做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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