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太后这些年来,一直幽居别宫,不与外相通。
    虽说现在已经被放出来,但仍算是深居内禁,短时间内,有没有自己的耳目,还很难说。
    所以太后有没有得到外面的消息,也很难说。
    反正面对气喘吁吁,看起来天都要塌下来了的曹爽,虞太后连正眼都没有给他,只顾欣赏着自己刚染的蔻丹,漫不经心地说道:
    “何事这么急啊?大将军?”
    和解是和解了,但那是家族与大将军和解。
    和太后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关系?
    太后小女子答应下诏改立皇后,那是为求自保,也是为了要出一口先帝在时的恶气。
    但是被曹大将军幽禁了这么些年,太后可没忘记。
    先帝做了什么事,太后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道理曹大将军做了什么事,太后就不记得了。
    曹大将军自然也是知道太后对自己的态度。
    这妇人啊,心眼还是太小了。
    就算以太后之尊,也避免不了这个。
    所以平日里,他基本也不会跑来自讨没趣。
    “太后,洛阳那边传来消息,西贼偷袭洛阳,洛阳守将司马昭作战不力,已是弃城而逃。”
    说到这里,曹爽加重了语气,“洛阳已失啊,太后!”
    听到这个话,虞太后顿时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目光终于从手指尖上移开,落到曹爽身上。
    然后,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响起:“你说什么!”
    这么些年来,还有谁敢在曹大将军面前这么大声?
    曹大将军一个不防,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
    他强行忍住去揉耳朵的冲动,不得已又对太后解释了一遍:
    “太后,司马昭守城不力,被西贼袭取了洛阳。”
    太后继续尖叫般地问道:
    “司马懿呢?他不是有十数万人马守在洛阳吗?他就算去了邺城,难道就这么放任洛阳不管了吗?”
    还十数万?
    那都是多少年的事情了?
    曹爽心里在腹谤司马懿,脸上泛起苦笑:
    “太后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傅与我同是为辅政大臣,自恃四朝元老,眼中哪有我这个大将军?”
    “故而这洛阳与河北之事,皆非臣所能知晓。”
    司马懿与曹爽不和,太后又岂会不知?
    若非如此,此时的她,说不定还被幽禁着呢。
    可是……
    “不是说太傅戎昭果毅,临危制变,可宁大魏吗?”
    虞太后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洛阳城内,有大魏太庙,司马太傅岂能轻易弃之?”
    所谓戎昭果毅,临危制变,是曹植和曹叡说的,虞太后自是听过。
    再加上这些年来,曹爽倒施逆行,朝野内外,皆言司马太傅才是能扶大魏倾危的那个人。
    对于这个说法,曹爽可就不服了:
    “太后,司马懿本拥关中十数万大军,再加上收拢洛阳、河北之兵,说他手上有二十余万精兵只多不少。”
    “洛阳乃大魏的城都,他不亲自守之,反而是无诏越州界,驻于邺城。”
    “依臣看来,说不得他是暗通西贼,才会坐视洛阳失守,何来戎昭果毅,临危制变?”
    “明明就是大魏之罪人是也!”
    堂堂司马太傅,会与西贼暗通,太后肯定是不信的。
    但洛阳说没就没了,却是事实。
    虞太后顿时就是一个激灵:
    “洛阳已落西贼之手,许昌离洛阳不过三百余里,一路坦途,万一贼军往许昌而来,旦夕可至,那,那,那可怎么办?”
    曹爽一听太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心里不由地暗赞,连忙接口道:
    “臣正是为此事而来啊太后,所以臣才有言,事急矣!”
    太后连忙坐直了身子,问道:
    “卿可有应对之法?”
    曹爽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句?
    “太后,贼军势大,许昌无险可守,就算此时急调扬州大军前来,亦迟矣。”
    “臣固可死于国事,然则太后与陛下如何能受贼军之迫?”
    “故而臣请太后与陛下东巡谯县,暂避危难,同时亦方便征召四方将士,以图拒贼。”
    “又是东巡?”太后还道曹大将军有什么办法,没想到还是东巡。
    司马懿被人从关中赶去洛阳,先帝被人从洛阳赶到许昌,现在自己和陛下,又得被人从许昌赶去谯县。
    想到这里,太后满脸的失望之色。
    这大魏,难道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男儿吗?
    除了跑,就是跑。
    太傅跑,先帝跑,现在大将军也要跑。
    想先帝初登基时,大魏据有天下十之八九。
    说是泱泱中国,居天下正中,一点也不为过。
    没想到,这才多少年,大魏就被人赶得一跑再跑。
    武皇帝和文皇帝真要地下有知,说不得要被气活过来。
    不过想想,洛阳的太庙都没了,真要有知,恐怕也早就活过来了。
    说不定,也有可能是不敢活过来……
    虞太后满门心思的胡思乱想,浑然不觉得自己这个曹家媳妇的想法,是多么的大不敬。
    反正洛阳太庙落入汉国手里,太庙神位肯定是要被摧毁了。
    再怎么大不敬,武皇帝和文皇帝,想来也没有办法找自己算帐。
    倒是真正放弃了洛阳的那位先帝,神位放在许昌,反倒是逃过了这一劫。
    想到这里,太后低声问向曹大将军:
    “大将军,你且老实告诉我,我与陛下东巡谯县,若是西贼紧追不舍,汝当如何应之?”
    曹大将军连忙应道:
    “不会的,太后但请放心就是。”
    说着,便把自己与亲信的商议细说了一遍。
    太后听了,这才略略放心下来。
    然后又直直地盯着曹大将军,继续问道:
    “大将军,这一次,尚有谯县可退,下一次呢?汝想好要退往何处了没有?”
    曹爽没有想到,太后居然会问出这等问题。
    一时间,他竟是瞠目结舌,不知以何答之。
    看到曹爽这副模样,太后突然觉得万般心累,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
    “算了,你就当我没问吧,这东巡谯县的诏书,我写好了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她是一刻也不想看到眼前这个肥胖的男人。
    曹爽应了喏,然后退了出去。
    看着曹爽的背影,太后眉头微颦,若有所思:
    也不知先帝是看上此人什么,居然会让他辅政陛下?
    难道就因为他姓曹?
    曹爽这边才不管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得到了诏书之后,又见北边传来消息,说是西贼未见踪迹。
    当下不再犹豫,召来诸公卿重臣,宣读了诏书,便让自家兄弟曹羲曹训等人,率领禁军,护送太后天子与宗亲等,匆匆赶往谯县。
    一时间,许昌城内大乱。
    公卿大臣,皆是犹如无头青蝇,慌忙收拾东西,追随天子车驾而去。
    “肥奴!豚犬!曹子丹生彼五六头肉,真是辱其一生英明!”
    刘放的府上,响起了孙资的大骂声。
    而主人刘放,却是微闭着眼,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孙资来回走动,一边破口大骂。
    骂了一会,看到刘放一直不作声,不禁有些不满地说道:
    “子弃,国事如此,汝倒是好心性,尚能安坐。”
    刘放这才睁开眼,看向终于停下来的孙资:
    “彦龙,事已至此,不安坐,难道追那曹爽而去?”
    又叹了一口气:“虽说骂亦无用,但若是能让你稍泄心中之气,那还不如让你多骂一会。”
    孙资这才坐下,恨恨道:
    “当初就不应该推那曹昭伯上位!”
    “不推他推谁?难道要支持那曹肇(即曹休之子)?”
    孙资闷哼,不语。
    曹肇秦朗等人与自己二人积怨已久,若是让他们上台,二人及妻小,怕是不能保全。
    “我们二人,当初看似是推曹爽,实则是推太傅。”
    刘放缓缓地说道,“曹爽虽无能无才,但能保我们二人富贵,而有太傅在,想来大魏自安,没想到……”
    又是长长地叹息。
    在辅政大臣一事上,要说他们有私心,那肯定有。
    但也不全是私心,公心也是有的。
    极力推荐太傅就是公心。
    曹爽不能安国,太傅未必不能。
    推曹爽,是保自家。
    推太傅,是保大魏。
    只是人算终不如天算。
    曹爽在治国方面,确实无能。
    但在祸国方面,却是极具天赋。
    这才几年啊?
    大魏竟已是变成了这个模样?
    只是刘孙二人,再怎么后悔也没有用。
    自从曹爽有了台中三狗之后,独专权势,变易朝典,政令数改,多变旧制。
    刘孙二人虽仍是兼中书监中书令,但实则已是虽居要职却无实权。
    再加上台中三狗行事越发猖獗,刘孙二人,于是干脆称疾让位。
    眼不见为净之下,倒也算是安心享了几年的富贵。
    毕竟是曹爽上台的主要推手,曹爽虽不让二人掌实权,但在表面上,对二人至少也算恭敬。
    台中三狗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们以及子弟。
    若是洛阳不失,就此一直下去,倒也不是坏事。
    坏就坏在,洛阳突然就丢了。
    许昌就像被洗得白白净净的小白猪,一下子暴露在汉国的虎口之下。
    看着曹爽如丧家之犬,一刻也不敢停留,连夜挟天子逃走。
    再加上这几年积攒下来的怒气,当真是让孙资忍无可忍。
    这才有了在刘府破口大骂的场面。
    “没想到曹爽竟是无能到这等程度。”
    孙资接了刘放一句。
    洛阳周围,环卫八关。
    西贼就算是取了洛阳,但若是不拿下周围诸险要,必不可能安心南下。
    洛阳周边未定,且北边还有太傅的数十万精兵,一时之间,西贼何敢南下向许昌?
    曹爽与台中三狗等亲信,竟是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说是蠢如猪狗,一点也不为过。
    如此仓皇行事,不但让西贼笑话,而且必然会引起国内人心浮动不安。
    避得一时之安,取得长久之乱,愚者之举!
    刘放摇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想想如何弥补才是。”
    孙资与刘放共事数十年,闻言而知其意:“子弃难道不跟着去谯县?”
    刘放摇头:“从洛阳跑到许昌就够丢人了,再跑去谯县,与曹爽那丧家之犬又有何异?”
    孙资点头,有些无奈地一笑:
    “你我这么般岁数了,想不到还有机会为大魏再效力一次。”
    两人皆是领会到对方的意思,相视一笑。
    “子弃想要从哪里着手?”
    “自然是守将,如今许昌城里,谁有兵权,谁就是说话算数。”
    “骠骑将军赵伯然?”
    赵伯然就是赵俨。
    曹叡东巡时,就是让赵俨领军先行,救援合肥。
    可以说,赵俨是许昌的重臣里,最能领军的一个。
    可惜的是,他是老臣。
    虽说一直以来,赵俨在曹爽与司马懿之间,从未有过明确表态。
    但曹爽对大魏的老臣,特别是什么四朝三朝老臣,颇为不信任。
    所以赵俨虽是骠骑将军,但手中的兵权,却是早被曹爽兄弟夺得一干二净。
    直至许昌危急,有能力,而且还能担任起守卫许昌的人,居然还是这位老臣。
    “辅佐赵伯然留守许昌的,还有一人,也需要注意。”
    “谁?”
    “讨寇将军王伯舆。”
    王伯舆就是王基。
    王伯舆在先帝时期,曾因公事被免。
    后来又被曹爽提拔启用。
    只是王基虽是曹爽举荐重新出仕的,但对曹爽专权,导致魏国风气大坏之举,大是不满。
    甚至还撰《时要论》来讥讽时事。
    这就肯定是要惹得曹爽不爽了。
    不过王基是他举荐的,若是再以过错二免其官,未免显得曹大将军有眼无珠。
    所以王基这几年,只是得了一个冗官而已。
    这一次,曹爽让他留守许昌,为了不被人说他是公报私仇,甚至还给王基封了一个讨寇将军的名号。
    许昌的混乱底下,暗流涌动。
    ——
    从许昌跑到谯县的曹爽,有些惊魂未定,在得知西贼并未前去攻打许昌后,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光靠手里这点禁军,总觉得不太够,于是他又以天子诏令的名义,命令王凌派军前来谯县护驾。
    太后和天子突然驾临谯县,就算是谯县建有宫室,但宗亲、公卿、大臣不断涌来,仍是让谯县显得混乱无序起来。
    一片闹哄哄的,其间夹杂号哭之声,公卿大臣们,步伐急促而踉跄。
    他们互相推搡,试图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
    满是泥浆的地面上,时不时出现一只看不清颜色的靴子。
    这一切,让大魏的公卿大臣们,显得狼狈无比。
    宗亲曹冏见此,不由满面悲伤,哀叹道:
    “昔汉帝先走长安,后归洛阳,满朝公卿大臣,居住于茅屋中,议事于茅屋下,四边插荆棘以为屏蔽。”
    “今观我大魏君臣,先走许昌,再至谯县,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何曾相似?”
    遂熬夜点灯,写成《六代论》,假托以陈王曹植之遗文,呈送大将军,曰:
    臣闻古之王者,必建同姓以明亲亲,必树异姓以明贤贤……非贤无与兴功,非亲无与辅治……先圣知其然也,故博求亲疏而并用之。
    近则有宗盟藩卫之固,远则有仁贤辅弼之助;盛则有与共其治,衰则有与守其土;安则有与享其福,危则有与同其祸。
    ……
    意思就是有感于曹魏政权不重用宗室,大权将会旁落外姓,建议分封宗室子弟,授以军政实权,以抑制异姓权臣,强干弱枝,巩固曹魏统治。
    只是刚至谯县的曹爽,正忙得焦头烂额,哪有什么心情看这又臭又长的奏疏?
    就算是陈王才名满天下,那也已是个死人了,遂弃而不看。
    得知自家大人名下莫名多了一篇文章的济北王曹志,看了这篇文章,觉得甚是眼熟。
    因为他知道,自家大人在以前,确实屡有上疏,提醒先帝:
    豪右执政,不在亲戚,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
    今公族疏而异姓亲,日后必有后患。
    恳求先帝给曹氏宗亲一个机会,以藩卫大魏天下。
    现在这篇文章,言辞之间,与大人以前所写奏章,颇有相通之处。
    故而曹志这才觉得眼熟。
    只是他翻遍了记录自家大人文章的目录,也没寻到这篇文章,心中已是略有所悟。
    弃书而举壶,长饮一口,对着某个方向似笑实哭,似欢实悲地说道:
    “大人啊,你现在看到了吧?莫说是先帝,就算是你能等到今日,恐怕也等不到朝廷会改变主意的一天。”
    这个大魏啊,是入他阿母的真没救了!
    饮毕,自行研墨,挥毫而写:
    “阿兄,许久不见,弟甚是思念,渴盼一晤。”
    曹志的兄长曹苗,接到济北王的信时,正在乡下的地里干活。
    春日快要到了,要提前做好春耕的准备。
    看完廖廖十数字的来信,原本一副老农模样的曹苗,瞳孔顿时就是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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