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素苡方迷迷糊糊坐在妆镜前。昨儿个夜里蹬被着了风,早上起来脑袋一跳一跳的疼,跟老夫人告了请安的假就又睡,这就睡到了临近午时。

    素苡坐在那儿对着窗外的大好春光,直打哈欠。

    给她篦发梳妆的碧痕见了,无奈道:“姐儿是有多困?外头春光明媚的,窝在屋子里,春光空辜负!”

    素苡又打了好大一个哈欠:“什么姑母姑父的?”

    碧痕叹气:“冬天都过了,蛇都不冬眠了。”

    “人有春困,亦,有病困。”素苡言之凿凿道。

    “春困我晓得,病困什么?”

    “生病了,需要休息。”

    梳的发髻倒是精气神儿十足,可惜挂在了素苡脑袋上,就顿时跟着一起萎靡不振起来。

    素苡身子一晃一歪,便又倒在了床榻上。碧痕长叹一声赶紧去拉:“我的姐儿哎!前头都热闹坏了,偏您在这睡大觉!”

    素苡迷迷糊糊的问:“前头为什么热闹?”

    “四姐儿归宁,姑娘可要前去拜会?”

    素苡忖了一会儿:“四姐?不是,她,宜娘娘省亲的时候,不才回来过吗?”

    碧痕趁机把人从床上拖起来,给她套上衣衫:“家中猛兽虎视眈眈,不在身边,如何放心?”

    素苡点了点头:“嗯,也是,四姐一走,金姨娘可就孤零零了,不过三夫人最近忙,忙完了,可能就有工夫折腾人了。”

    碧痕摇了摇头:“听说最近蕊姐儿惹得三夫人院儿里鸡飞狗跳,三爷也不肯常去了,但忙,也没幸通房,就歇在两位姨娘那儿。这崔姨娘好歹有人撑腰,又有儿子,金姨娘有什么?唯一独女也……”

    门帘上忽映上一道阴影,素苡赶紧竖了指头示意碧痕噤声。门外有人福了一福,道:“奴婢给七姐儿请安,不知冒昧打扰,可方便?”

    素苡应了声,进来的是个极生的面孔,她心下多少防备:“这位姐姐瞧着面生,可是识不得路走错了院子?”

    “怎么会!奴婢渺音,原是老太太院儿里的人,跟了老太太多年,才赐给四姐儿做陪嫁,又怎会记错韩府府中路?奴婢本就说是来寻七姐儿的,又何至于走错院子来此?”

    素苡点了点头:“所以,是四姐让你来的?”

    渺音颔首:“我家夫人早想到姐儿您会避着人多处,寻由头推了不去,便早早的备下东西,叫奴婢送来了。”她把手里的食盒递上前给了碧痕:“我家夫人说,上回路过姐儿的院子,无礼造访,还劳姐儿赔了些点心,心里一直记挂着、过意不去,这便想着,挑了些韩府里,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想来姑娘是没有尝试过的,送来也讨个上元的喜气!当然这上元节里头,元宵可少不了,头层就是,是我家夫人亲做的呢!”

    素苡和韩蘩茵确实从未有过“无礼造访”的一段,但人家既认真说出来了,便是真的思虑周全了要同她交代事情的。想罢,素苡笑着点头:“四姐客气!不过几样粗鄙点心,倒叫四姐挂记心上,叫我这个做妹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定要替我带到话,多谢你家夫人,再问安好。”

    “那奴婢便先行告退了,”来者福了福身子:“夫人还说,知道姐儿喜欢甜的,这食盒的最下头一层里,尽是蜜糖做的玩意儿!甜腻腻的,她都吃不下去!想来,姐儿是欢喜的!”

    素苡笑了:“还是四姐知我!不过交道一回,便如此懂我,妹妹心底里暖的紧!竟觉得伤寒都好多了,身子也暖了!今儿个不巧,逢上伤寒,下次四姐再来,妹妹定要,好好前去拜谢才是!”

    渺音退下,素苡确认四下无外人,便打开了最后一层。一一挪开点心后,底下竟是个同这盒子一样大小的托盘,素苡奇怪的看了又看。

    素苡想了想,把托盘递给碧痕:“你可曾见过这种托盘?”

    “托盘?不过一个托盘,什么稀奇?”碧痕仔细看了看,“唔”了声道:“这是……放滚汤用的托盘,厨房里头倒也常见。姐儿不知道,也不奇怪,这都是底下粗使下人做事时的小发明,厨房与餐厅路远,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设置,底下还有一层,隔热的。”

    素苡点了点头:“是,这层按理说,都是由胶粘了的,但你看这当中,胶明显是被人用刀割开、晾晒过,已干涸了许久。厨房里头不会如此不谨慎,洒了东西算她们的,除非是刻意。如果记得没错,这就是当时给四姐送酒的时候,韩瑛蕊给我用的。”

    “嗯,胶没有了,用水临时短暂的粘合也不是不可以。”碧痕道。

    素苡笑了笑,幽幽叹气道:“这东西用来盛酒实则不必要,但也无大不妥,顶多说是厨房里头忙,随手取了一个罢了,没人会追究。而且当日三夫人特地叫人送了新的衣裳和绣鞋,我还以为问题出在鞋上。可仔细想想吧,在鞋上动手脚,与特意留有把柄教人抓,有何区别?

    “先后三夫人永轶候夫人和四姐姐,三人都曾进过这个屋子,怎么偏生就我滑倒了呢?我后来想,许是我穿绣花鞋乃头回,摔倒是情理之中,但门口的确是很滑……门槛处有帘子掩着,里外相互看不见,在她们聊天的时候有人到门口做些手脚,其实没人会察觉……这样想来,好像也说的通吧?”可素苡又不解了:“可是,首先酒我就不能理解,四姐会酿酒,明显不是好事……”

    碧痕叹了口气:“为了搅黄四姐儿的婚事呀!您别以为四姐儿是三夫人养女就真给当成亲生的养!三夫人是逢场作戏的高手,才不会真对一个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好呢!但此举,的确,可以看出三夫人目光之短浅。

    “我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时候,老太太就常说,三夫人的阴谋诡计多但是思虑不成熟,胆量够大,但城府不够,没有长远心思。就说这趟,她单想着,不能让四姐儿嫁的门第比大姑娘高,却没想到这样一来,会把脸丢到外头去,坏了韩府女儿的名声。她还有八姐儿未嫁,她以为,自己说是庶女犯错,就能撇清关系,其实不然,阖府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不是这次来的永轶候夫人人精儿似的,瞧出了三夫人的心思,否则顺了三夫人的意,四姐儿没嫁到好人家,阖府女儿都得遭池鱼之殃!”

    素苡蹙眉:“可,这个名声,怎么说呢?怎么就是好,怎么就是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一个女儿不好,其它就都不好?”

    碧痕颔首:“当年岑家和韩家其实勉强也算门当户对,只可惜,姨娘嫁之前,岑家老大在外臭了名声,大着肚子,也敢往街上跑,当街摔了一跤,全城都知道了,岑父又心疼女儿,没舍得一脖子给勒死!那男的有家室,府里七八个女人,岑父还好好的把女儿嫁给人家家做了平妻,后来一入府,所有姬妾前后脚儿都死了,后来,岑姨娘几个做妹妹的,就连九品芝麻官的儿子都不肯要了震后府,只能做小。”

    素苡倒吸一口气:“阖府的姬妾都死了?”

    “各种办法,不管暗害也好,威压其让其自尽也罢,府里唯一的男丁还掉河里了,死到没死,就身子骨差的不行,后来岑家老大肚子争气,整了个龙凤双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素苡奇怪:“还能不是真的?”

    碧痕撇撇嘴:“偷龙转凤呗……”

    “这么勾心斗角的,不怕遭报应的么?”

    “报应这东西是死后的事情了!当下活得好才是要紧。况且人人都勾心斗角法不责众,倒也无妨了,自觉只要不过分的,做起来都理所当然的。”

    “两个人在这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呢?”岑姨娘笑着走进来,脸色依旧不太好,有些发白发黄,唇色也是淡淡的,还常常言语中挟着几声低声咳嗽。

    素苡冲碧痕笑了笑,示意她什么都别说,继而转对着岑姨娘道:“没说什么,不过是女儿最近听了个故事,消遣玩玩的,说高府大院儿的后宅里人害人的事情,说她们不怕报应天打雷劈呢。”

    素苡笑着扶着岑姨娘坐下:“娘亲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女儿的香囊绣坏了,扔了,现在新的刚开头,赶明儿才能交功课。”

    岑姨娘没好气的瞥她一眼:“哼,趁着娘亲病着,就偷懒!”

    “没呀!”素苡偷瞄了一眼榻角摆着的簪盒,偷偷笑了笑。

    华丽的地毯如何也掩盖不住地砖的透骨凉意,曾经象征着这宫殿之主无尽荣宠的满殿金丝红毯似乎也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帝王负手而立,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跪地的冯皇后一眼,她的辩解她的哀哀戚戚,更是充耳不闻。一朝圣旨颁下,皇后成了庶人,凤冠褪下,取而代之的是灰色庵帽;昭仪冯氏位及中宫,册封大典在即。

    众人都心知肚明,什么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却公然带头反对皇帝圣意,不过是皇上终于对这个贤惠、却也仅仅只是贤惠、并不得自己欢心的皇后忍耐不下去罢了。能荣登皇位的人,见惯了多少伎俩,冯昭仪的心思他大半都能看透,不过是装看不到,顺水推舟遂了自己的意而已。

    冯妙莲得宠势大,宜夫人一时间也尽失荣宠,华殿空空与冷宫无异。韩府也着急的紧,却也只能是团团转没有办法,整日乌云叆叇布空,人道一句愁。

    人人道什么后宫形同虚设是爱极了,可谁又会去想,被虚设的人和她们的家人之后如何?繁华背后是多少血泪和别人的一生痛苦。

    冯废后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说她不嫉不妒,身为嫡出,身份远高于冯妙莲那个歌舞伎人的女儿,这简直是所有人选妻的标准,可真做了妻,皇帝却又把她废了。

    “如果天下女人都一个样,就会喜欢不一样的了。”碧痕这样说。

    可一日夫妻当百日恩呐!素苡端着茶杯出神许久,直到床帏后岑姨娘咳了几声,才赶紧回过神来,把开水倒入茶壶,兑了凉开,让茶水可以马上入口,给岑姨娘递了过去。

    静静的看着岑姨娘饮茶,素苡又不禁犯愁。原以为岑姨娘这是受凉诱发旧日咳疾,可卧榻休养了这么久也不怎么见好。周隽这些日子来请脉,除了照例询问了几番近日药的煎制是否有纰漏外,神色竟显得奇怪,尤其是今日,开了新方后,偷偷拉了她说,让她去外头请一位他的师兄来瞧瞧。

    他道他为府医多年,虽祖上两代行医,但所得皆源于书本,或许病症有些看不出来也未可知,应当再另请高明之医为其诊治。他举荐的师兄居于京南,常年游历四方知道甚多,人人道其妙手回春,是为名医,只偶尔会回京来,倒是可以去碰碰运气,指不定便能得幸见着请他来瞧上一瞧。

    见素苡神色凝重,岑姨娘微笑:“我愈发不中用,稍微着了些风就病殃殃的,也不用担心!哎,我的苡儿长大了,幸好,你也知事了,七日后昕儿周岁宴,他是庶出,怕也没什么人重视,苡儿,这担子你得接着!”

    素苡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娘只要好好休息就成,别再累着了。”

    岑姨娘欣慰的笑,却坚持不了多会儿又咳了两声:“苡儿长大了,娘亲也放心了。”

    看着岑姨娘难受,素苡不禁要落泪,但岑姨娘的身体现在又没有如何,这时候就哭哭啼啼算什么事呢!赶紧着收了情绪,她笑着接道:“是呢!娘亲不必担心了!我已经长大了!”

    岑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又咳了一阵,素苡帮着她顺过气,她却不肯多让素苡留,好说歹说要女儿离开,以免过了病气去。

    素苡无奈应下,看岑姨娘因头疼不适又睡下了,轻叹口气。岑姨娘睡梦中犹还有破碎的咳嗽声,香炉点了香,多少对病人还是有影响的,或许撤了会更好。素苡走过去,谁料手还未触及香炉边缘,门外便闯进来一人影:“姐儿!那个可不能动!”

    素苡回头看她,是红米,前些日子大夫人来访算是露了脸立了功,横竖大夫人不会害她,便就提了上来。其实在这府里很少有人称她姑娘、姐儿,因为大抵的都看不上她,红米自然也不例外。此番慌慌张张,言语又极礼貌着,难不成有什么猫腻?

    “这香炉烫着呢!您身娇肉贵的,还是让奴婢来做比较好!”红米说着便要上前取走香炉,眼睛一个劲儿的盯紧的香炉,不准素苡触碰半分。

    素苡展颜一笑,拿走香炉,轻声道:“红米,阿娘才睡下,声音轻些。”

    红米忙不迭点头:“是,姐儿。”

    “姐儿?以往你可不是这般称呼,你不是还曾说,我是小姐的命丫鬟的身子么?”

    红米忙赔笑,伸手过去好说歹说拿走了香炉,抱歉道:“红米先前不懂事,瞎讲的!您怎说也是府里的小主子,这些个事情,有下人们来做就好了!”

    她笑着便要拿走,却被素苡拉住了胳膊:“红米,这点的什么?”

    “哦!方换的!是极好的安息香。”

    素苡似笑非笑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然入睡的岑姨娘,笑了笑,依然是轻轻的道:“那便不用换了,放着吧。”

    “这怎好?虽说这是安息香,但里面还有些之外的成分,既然现如今姨娘已经睡下,应换纯的安眠香来点着才好。”红米看素苡并无阻止之意,又笑了笑,然后慌慌张张的抱着香炉出去了。

    还有些之外的成分?这么直白就告诉她了?

    素苡驻足门口,看着红米的身影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她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随着那红米,竟一路兜兜转转的竟到了大夫人后院,红米缩进一个小角,不知怎的寻出了一柄小铲,就地找了株树挖了坑,将香灰尽数倒入,随即又细细的掩埋好,四下张望一番确定无人,才又偷偷摸摸的摸了出去。大夫人的后院连通后花园,待红米走上花园小径,素苡走过去:“红米?你怎么在这儿?”

    “七,七姐儿?”

    素苡把脑袋一歪:“怎的?想偷阿娘的东西被我抓了个正着?”

    红米丝毫没有掩饰的慌张起来:“没有!没有!姐儿明察!”

    “那你倒个香灰,”素苡抿了抿唇:“怎的跑这么远?”

    红米吞了吞口水,支支吾吾道:“是,是,是府上的管家吩咐了!说香灰倒在自家院子里不好,所以都要到园子里来。”

    “这样。好吧。”素苡很快的绕过了这个话题,道:“对了,这个月已经三日了,但月例还未领,方才你不在,我本想着顺路就去的,不过既然现下遇到了你,不如劳你跑一趟,我回去也好照应着昕儿些许,毕竟,”她微微一笑:“我还是这府里的小主子。”

    笑着取过她手中的香炉,素苡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倒过了,那我先带回去了,也不劳你辛苦拿着。不过这香炉清洗起来麻烦极了……我就不帮你了。”

    红米扯了扯嘴角:“那敢情好,劳烦您了。”

    屋后花园里的月季花簇簇绽放,恰似那冬日里头雪压枝头。素苡嗅着淡淡的花香在其中穿梭,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与惬意。

    朱门斑驳痕,高墙锁春深。此处事事悬,人心难辨真。文章不知为几何,炉中似有玄机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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