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此举,非是圣君所为……”
    王曾义正言辞的劝诫。
    赵祯瞥了王曾一眼,“你说的是朕定下的十年期限,还是允许军中将士家眷迁移到边陲的事情?”
    赵祯摆明了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曾老脸有些发黑的道:“臣说的是,官家扬言要去当强盗的事情。”
    赵祯不咸不淡的道:“朕不是还没去吗?再说了,今日是议政,你要是觉得朕的提议不妥,可以跟其他人一起议一议。
    你要是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将士们还乡以后的娶妻问题,朕也不用出去做强盗。”
    经过赵祯这么一提醒,王曾才意识到,现在是在议事,而不是在决事。
    王曾瞬间闭口不言。
    赵祯盯着所有人道:“寇爱卿所说的,就是朕和寇爱卿,还有枢密院的几位爱卿一起商量出来的兵制。诸位爱卿都帮忙参详一下,看一看有什么不妥之处。”
    吕夷简等人听到赵祯这话,一个个面面相觑,沉默了许久以后,还是种世衡开口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心里话。
    “官家,能否请寇枢密再说一遍……”
    种世衡拱了拱手,略显尴尬的说道。
    赵祯心中在发笑,脸上却不动声色,看向了寇季,道:“寇爱卿……”
    寇季盯着吕夷简等人,意味深长的道:“早就让你们拿出笔,记一下的……”
    赵祯在寇季的话音落地以后,在一旁不轻不重的道:“朕以为,以后朝堂上议事,满朝文武都应该带着笔。朝堂上每日商量的大事那么多,仅凭我们各自的脑袋,恐怕记不全。
    须知,我们每日议论的,皆是国事,其中涉及到我大宋千万百姓的生计,一点都不能怠慢。”
    吕夷简等人闻言,一个个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骂娘。
    赵祯和寇季骨子里坏透了,逮住机会就让他们难看。
    不当人子。
    不当人子。
    吕夷简心里在骂娘,嘴上却道:“官家此举大善,但让满朝文武带纸笔入殿,殿内必然得备上桌椅,有些不太雅观。不如设一文书,在殿内抄录臣等的言行,事后再交给佐官誊抄,分发给参政议政的文武。
    官家以为如何?”
    赵祯提出的建议,确实算是一个善政。
    特别是对他们这些上了年龄的大臣而言,绝对是一等一的善政。
    他们上了年龄了,记忆力自然比不上年轻人,参政议政的时候,满朝文武各自发表见解,一场大朝会下来,各种建议加起来恐怕有成百上千条,他们不可能全部记住,总会有所疏漏。
    偏偏,能混入到垂拱殿、资事堂内参政议政的,大多都是上了年龄的老臣。
    似寇季这种小小年纪,就升迁到了武臣之首的怪胎,全大宋朝就这么一位。
    那些个皇子们出阁的时候,加封的枢密使、同平章事之类的不算。
    那些都是加官,只拿俸禄不做事。
    寇季却是实职。
    所以,赵祯的提议,对朝廷大有裨益。
    吕夷简并没有否决,反倒给出了合理的建议。
    王曾在听完了吕夷简的话以后,也赞同的点头道:“此举大善……”
    赵祯见吕夷简和王曾二人如此重视此事,脸色也正了几分,略作思量以后,道:“那就设两人吧。”
    赵祯此话一出。
    吕夷简和王曾一起点头,表示赞同。
    设立一个人和设立两个人,大有不同。
    设立一个人,一旦出了什么纰漏,那就难以弥补。
    两个人的话,就能互补一下,避免出现错误。
    此外,两个人也能互相监督,避免对方在记录百官言行的时候,夹带私货。
    “今日我们主要论的是兵事,先论兵事,其他的以后再谈。”
    赵祯再确认了设立记录官以后,继续开口。
    吕夷简等人则一起看向了寇季。
    寇季笑道:“官家、我,还有枢密院的官员们,在商量完了兵制以后,已经做了记录,并且誊抄了几份。”
    吕夷简等人埋怨的瞪了寇季一眼。
    寇季吩咐陈琳将提前准备好的兵制文书,送到了吕夷简等人手里。
    吕夷简等人拿起了文书,细细的翻看了起来。
    寇季既然已经给出了一套相对完善的兵制,并且已经得到了赵祯的首肯,那他们就已经没有继续出谋划策的必要了,他们只需要根据寇季提出来的兵制,查漏补缺即可。
    吕夷简比较关心监军问题,所以在看完了文书以后,率先开口道:“兵部归内廷管束,那么兵部派遣出去的监军,是不是也归内廷管束?”
    “非战时,军中上下的监军,由兵部管束。无论是枢密院,还是内廷,要动用监军,都必须经过兵部。战时,军中上下,无论是谁,皆有枢密院调遣。”
    寇季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吕夷简略微皱着眉头道:“军中监军由武进士担任,但军中的将校由何人担任?”
    按理说,武科科考出来的武进士,就是预备将校。
    虽说武科废弛多年,形同虚设,可武科一直是存在的。
    赵祯重振武科以后,武科应该能恢复不少。
    如今皇亲国戚、武勋,去除了大半。
    以后军中将校的接班人,应该是武进士才对。
    可听寇季的意思,似乎不打算任用武进士为将校。
    寇季为何用武进士担任监军,吕夷简倒是知道一些。
    无非就是在保留监军制度的基础上,尽最大的可能,避免不知兵事的人出任监军。
    寇季面对吕夷简的疑问,斩钉截铁的道:“军中将校,自然是军中有功的将士担任。武进士出任的监军,绝对不能跟军中的将校混为一谈,不然监军制度就形同虚设。
    不过,武进士也不是没有出任军中将校的可能。
    武进士若是在军中担任监军期间,建立了功业,又想留在军中,那么就可以将军籍从兵部调遣到枢密院,枢密院会根据他的功劳大小,予以任命。
    但是武进士一旦在军中担任将校,往后就不能再出任监军一职。”
    吕夷简听完了寇季的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曹玮在吕夷简结束了问话以后,对寇季道:“以后枢密院只掌禁军,不管地方兵马?地方兵马归兵部管辖,却归地方调度,会不会因此产生混乱?”
    寇季解释道:“不会产生混乱,各级衙门,皆有兵曹,也有掌兵之官,地方兵马的调度,皆有他们负责。若是遇到了地方衙门难以决断的事情,可以一级一级上报。
    各级衙门若是处理不了,可以呈报兵部。
    兵部可以将此事拿到朝堂上论一论。
    非战时,枢密院只掌管禁军的升迁调度。
    战时,枢密院掌天下所有的兵马调遣。”
    曹玮听到此处,略微一愣,细细的品了品,没有再多言。
    此举其中的深意,曹玮大致明白了一些。
    经过改制以后,朝廷明面上摆着的能战的兵马,看着只有七十一万。
    可真要遇到了战事,一提溜,能快速的提溜出一大串的兵马。
    更重要的是,能战的兵马都放在边陲,真的有敌来犯,就不用再费力的调遣兵马。
    若是边陲的兵马不够,地方兵马可以快速的集结在一起,赶去驰援。
    中间省去许多行军的路程。
    此举可以说是大大的节省了行军的时间。
    唯一的害处就是,地方兵马长期守在地方,时间长了,就会失去打恶仗的本领。
    但是考虑到赵祯提出的十年退役的政令,以及边军退役以后充入到地方兵马中的政令,曹玮也就没再去计较此事。
    边军将士在军中待了十年,恐怕早已熟悉了军伍中的生活。
    纵然是退了,也不可能在地方安安心心的务农,很大的可能是进入到地方的兵马之中。
    有他们充入地方兵马之中,也能稍微补充一下地方兵马的不足之处。
    随后,王曾、朱能、种世衡、李昭亮、王德用等人,相继对他们心中存疑的地方,进行了询问。
    等到所有人弄清楚了这套兵制以后,已经到了天黑。
    赵祯并没有放任他们离去,而是将他们留在了宫里,继续商讨此事。
    赵祯特地在议事的偏殿内给他们准备了住处。
    为了避免风言风语,赵祯给他们准备的住处,距离后宫很遥远。
    赵祯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避免吕夷简等人,提前将尚没有商量妥当的兵制泄露出去。
    虽说吕夷简等人已经熟悉了朝廷定下的保密的律法,也知道此类的事情不能往外说,但赵祯仍然得提防一二。
    此后近半个月。
    几个人都凑在宫里商讨着兵制。
    他们白天出现在垂拱殿上陪着群臣们议事,晚上在偏殿内议论着兵制。
    寇季给出的兵制,吕夷简等人当天就搞懂了。
    但其中一些不合理的,或者是需要根据大宋的详情改正的地方,都需要商讨。
    此外,新的兵制,等于是将天下间所有的兵马打乱,重新安置。
    如何妥善的安置兵马,而不至于引起大的反弹,也需要好好的讨论一下。
    总之,如此大事,绝对不可能一天就商量妥当。
    经过了半个月的商量,最终商量出了一套十分适合大宋的兵制。
    如何循序渐进的推行这一套兵制,几个人也商量出了妥善的法子。
    兵制和推行兵制的法子,被写成了两份文书,摆在赵祯面前。
    赵祯在吕夷简等人的注视下,写下了名字,盖上了私印。
    吕夷简等人上前,纷纷效仿。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为了保密。
    在文书上签上姓名,加盖私印,就像是在纳投名状。
    一旦文书上的内容在没有推行完,就被人泄漏了出去,引起了巨大的变故,那么上面所有人都需要承担责任。
    此举并不仁义。
    但国朝大事面前,没办法讲仁义。
    此举是寇季最先提出来的,最终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奏请了赵祯以后,才定下了此约。
    赵祯眼看着吕夷简等人写完了名字,用完了印以后,小心翼翼的拿起了文书,亲自动手收了起来。
    赵祯收起了文书以后,盯着吕夷简等人感慨道:“往后千年会如何,朕不知道。但是往前千年,没有任何君臣,能如我们君臣一般,做出如此壮举。”
    吕夷简等人心里莫名其妙的涌出了一股自豪感。
    就是莫名其妙的。
    虽然只是弄了一份兵制,还没有具体实施,但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似乎参与到了一桩了不起的大事当中,并且为此赶到自豪。
    赵祯心里同样有些自豪,他继续说道:“碍于君臣身份,朕无法亲自向诸位道谢。但诸位的功劳,朕铭记于心。
    我大宋若是因为诸位的今日之举变强盛。
    昭勋崇德阁内,必有诸位一席之地。”
    赵祯这算是在许诺。
    昭勋崇德阁虽然还在营造当中。
    但是民间已经有人将其引为比肩太庙的圣地。
    如今列入昭勋崇德阁内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对大宋有大功的人。
    注定被天下人铭记。
    赵祯许下的这个承诺,不可谓不重。
    吕夷简等人诚惶诚恐的道:“臣等不敢……”
    赵祯之所以许下了重诺,有奖赏的意思,也有封口的意思。
    大致就是告诉吕夷简等人,朕能给你们的,都会给你们,所以你们出去了以后,别在外面瞎说,坏了朕的好事。
    “行了,诸位爱卿在宫里劳累了大半月,想必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吧。朕赏赐给诸位爱卿补身子用的药材,已经吩咐陈琳装车,诸位回去的时候,都带上。”
    “多谢官家厚爱……”
    “诸位回去以后,有人旁敲侧击的询问诸位近大半个月在宫里做什么,诸位就告诉他们,诸位在跟朕讨论演武的事情。”
    “喏……”
    吕夷简等人齐齐躬身应答。
    演武。
    是推行新兵制的第一环。
    可以将其当成一种摸底考核。
    大宋禁军一下子要精简到七十一万,有一部分人要被裁撤,自然需要好好的考核一番。
    有能力、有本事的留下,没能力没本事的自然要被裁撤。
    以后大宋禁军要打罪恶的仗,面对最凶恶的敌人,自然需要精锐。
    此外,朝廷要裁撤一部分人,也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
    摸底考核毫无疑问是一个最合理的借口。
    你自己本事不如人,被裁撤了,你谁也没办法埋怨。
    吕夷简、寇季等人施礼过后,离开了宫殿。
    各自带上了各自的赏赐,纷纷离开了皇宫。
    出了皇宫,为了避免被人三番五次的拜访打扰,他们几个人直截了当的放出了风声。
    他们在宫里半个月,是在帮官家准备演武的事情。
    为何要演武?
    官家在位期间,先征得河西,又败辽国,还征灭了西夏,难道不应该夸赞一下武力,向祖宗炫耀一下?
    借口十分完美。
    朝野上下所有人也信以为真。
    因为赵祯在大胜之后,确实有资格演武一番,向祖宗炫耀一下自己登基称帝以后干出的政绩。
    寇季坐着马车,晃晃悠悠的回到了府上以后。
    寇准已经在正堂内坐着了。
    寇季对寇准一礼后,准备离去,却被寇准给喊住了,“你就不准备跟老夫说点什么?”
    寇季闻言一愣,拱手道:“我在宫里待了半个月,主要是为了跟官家商量演武的事情。”
    寇准黑着脸,喝骂道:“放屁,你当老夫是白痴吗?小小的演武,需要将枢密院、内廷的重臣全部圈在宫里大半个月?”
    寇季摊开手,苦笑了一声道:“真话官家不让说……我只能编瞎话了……”
    寇准闻言,脸色十分精彩。
    他几次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强迫寇季说出事情。
    寇准做了半辈子的官,如今虽然已经离开了中枢,却仍旧关注着朝政。
    朝廷如今要做大事,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自然痒痒。
    所以才会特地回到府里等寇季。
    可是如今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心里自然十分难受。
    他难受了,自然不会让寇季好受。
    寇准阴沉着脸道:“老夫已经去信给你爹,召你爹回府了。”
    寇季闻言,脸色有些难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那个爹,他坑人啊。
    您确定要把他叫回来?
    寇准通过寇季的脸色,看出了寇季的心思,他冷哼了一声道:“老夫倒是觉得,他回京,对你而言,是一件大好事。”
    寇季一脸疑惑。
    寇准哼声道:“老夫听闻,夏竦在被抓获以后,离间过你和官家,你和官家都没有在意此事。”
    寇季缓缓点头。
    寇准继续道:“石元孙在作乱的时候,将你说成了把持朝政之人。”
    寇季略微一愣,大致明白了寇准要说什么话了。
    寇准收起了脸上的冷意,语重心长的道:“一个人说你,你可以不用在意。两个人说你,你就得放在心上了。你如今风头太盛了,满朝文武看你眼红的多不胜数。
    若是所有人都诋毁你,你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官家信任你、护着你。
    你看似得到了官家的恩宠。
    可官家护你一次,满朝文武对你的厌恶就会多一分。
    你在西北遇刺,官家为了去见你,跟满朝文武对着干。
    满朝文武自然不敢记恨官家,但却敢记恨你。”
    寇准属于过来人,他没少被别人的风言风语坑害,所以才会跟寇季说这番话。
    寇季听到了寇准的话,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寇准继续道:“你做事虽然圆滑,但骨子却有一股子正气。不贪权,也不恋财,没什么可以自污的。官家可以蛮横的护你一次,却不能次次蛮横的护着你。
    所以你得想想办法自污。
    给官家留一些护你的余地。
    万一哪一天满朝文武胁迫着官家处置你,官家也好避重就轻,从轻处罚。
    更重要的是,一旦官家觉得你威胁到了他的地位,也有理由罢去你的官爵,让你告老还乡。
    你若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污点。
    官家就只能栽赃陷害你,顺便送你去死。”
    寇准说到此处,一脸郑重的道:“你爹的不堪,以前没有用处,现在却有大用。他回到了汴京城以后,就让他住进汴京城的大宅子里。
    他在里面做什么,你都不要管。
    汴京城的大宅子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们祖孙也不用担心他干出什么犯忌讳的事情。
    他只要不公开扯旗,犯下多大的过错,官家也会看在我们祖孙二人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寇季皱起了眉头,刚要开口。
    寇准就郑重的叮嘱道:“不要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别人手里……”
    寇季略微一愣。
    寇准又道:“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官家,知道你有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爹,会放心很多。”
    寇季心中哭笑不得。
    脸上却不懂声色。
    寇准在为他的以后担心,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担心。
    他准备了不止一条后路,每一条都足以让他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富富贵贵的活下去。
    没必要担心朝堂上的事情。
    再说了,他和赵祯正在革新,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要跟全天下的人作对。
    赵祯根本不会忌惮他的。
    赵祯反而会害怕寇季会顶不住全天下人的压力,先倒下。
    在革新的问题上,赵祯只有寇季这么一个盟友。
    似吕夷简等人,那也只能算是暂时的盟友。
    他们之所以帮着赵祯革新兵制,那是因为赵祯并没有动他们盘子里的肉。
    赵祯一旦动到了他们盘子里,他们会不会继续充当赵祯的盟友,很难说。
    在这种情况下,赵祯绝对不会忌惮寇季。
    反而会想尽办法护着寇季。
    因为寇季倒下了,就剩下他一个人面对全天下人了。
    到时候他肯定撑不住。
    不过寇准一片好心,寇季不打算拒绝。
    诚如寇准所言,以他们祖孙如今的地位,只要寇礼回到了汴京城以后,不扯旗造反,其他的麻烦几乎奈何不了他们祖孙。
    毕竟,寇准身为昭勋崇德阁第一臣,可不仅仅是一个名誉。
    相对的还有许多隐性的待遇。
    此外,寇准有一句话,寇季很赞同。
    就是给赵祯留有余地的那句。
    他确实得想办法给赵祯留一些余地,不能让赵祯一直跟满朝文武对着干。
    寇季之所以赞同此事,倒不是为了明哲保身,而是为了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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