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上午。
    前途失意的狄陌独自一人来到洛阳城南,在一间名曰“金鸣苑”的铁匠铺前停下脚步。
    此处打造农具堪称一绝,结实耐用,物美价廉,因而深得洛阳一带百姓的垂青。除农具外,金鸣苑也打造兵刃,只不过价格奇高,远超其他铁铺,故而客人寥寥无几。
    站在门外已能听到金鸣苑内“乒乒乓乓”的打铁声,以及伙计们七嘴八舌的呼号声。
    “大爷里面请!”
    门口的伙计一见狄陌,立即笑脸相迎,毕恭毕敬地将其让入苑内。
    “大爷想要什么?”伙计一边走一边殷勤介绍,“犁刀、锄头……”
    “掌柜何在?”狄陌颇为不耐地打断道,“我来取剑。”
    “取剑?”伙计一愣,狐疑道,“取什么剑?”
    狄陌目光不善地朝伙计轻轻一瞥,冷漠道:“杀人的剑。”
    伙计面露古怪,再问道:“大爷要杀谁?”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闻言,伙计的脸色陡然一正,朝狄陌拱手拜道:“大爷茶厅稍歇,小的这就去通传。”
    说罢,伙计将狄陌引入茶厅,自己一溜烟地朝内院跑去。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一位身宽体胖,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快步朝茶厅走来,手中拎着一把银光璀璨的宝剑。
    “老贾,别来无恙?”
    狄陌似乎与金鸣苑的掌柜颇为熟络,见他进来并未起身寒暄,而是极为随意的打声招呼。
    “托狄兄的福,一切……”
    老贾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满眼震惊地望着只剩一臂的狄陌,脸上登时涌现出一抹说不出的复杂之色。
    “看什么?”狄陌满不在乎地笑道,“洛阳城有任何风吹草动,你皆了然于胸。我的事……你不可能不知道。”
    “略有耳闻,本以为是谣传,却没想到……”
    老贾的笑容变的有些不太自然,他快步上前,在狄陌古井不波的眼神下,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在空荡荡的袖管上来回摸索一番,眼中不禁闪过一抹苦涩之意。
    “狄兄,你的胳膊……”
    “无妨!断的是左臂,不妨碍我用剑。”谈笑间,狄陌的眼睛已死死盯住老贾手中的银剑,好奇道,“给我的?”
    “正是。”老贾收敛心情,匆忙将剑递于狄陌,含笑道,“试试看趁不趁手。”
    “不必了!你打造的兵刃,没有不趁手的。呵呵……”说罢,狄陌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随手扔在桌上,而后接过宝剑,起身欲要离开。
    “狄兄!”
    老贾望着狄陌潇洒的背影,突然开口道:“你我相识已逾十载,不知今日一别……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已逾十载?”狄陌头也不回地轻笑道,“是吗?我为何觉的你我好像从未相识似的?”
    “这些年,你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我们说过的话加在一起只怕也不超过百句。”老贾苦笑道,“狄兄,行走江湖如同刀口舔血,我每次见到你时,都会暗自庆幸。而每次与你分别时,又会心生担忧。”
    “你担忧什么?”
    “担忧你这次走出去,还能不能再回来?”
    “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狄陌自嘲道,“这次被人砍下一条胳膊,尚能回来见你。下次若被人砍掉脑袋,只怕你我唯有来世再见了。”
    “既然如此,不如今日你我痛饮一场如何?”老贾激动地说道,“如此一来,即使永别,你我亦无怨无悔。”
    “从我来到洛阳城的第一天,便已是无怨无悔。”狄陌轻蔑道,“老贾,你今天为何如此啰嗦?不像以前的你,倒像是个娘们儿。”
    “管他呢?”老贾不以为意地大手一挥,追问道,“这酒……”
    “不喝了!”狄陌直言不讳,“眼下,我只剩一只手,酒和剑只能拿一样。相比于你的酒,我更喜欢你的剑。”
    “狄兄……”
    “自己保重,我走了!”
    不等老贾支支吾吾地开口,狄陌突然将宝剑高高举起,头也不回地朝老贾晃动几下,算是告别,随之大步流星地离开金鸣苑。
    望着狄陌孤寂的背影,老贾不禁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离开金鸣苑,狄陌并未赶回贤王府,而是飞马出城,一路行至洛水河畔。
    寻一处僻静无人之地,神情冷峻的狄陌忽然抽剑出鞘,伴随着一声轻响,银光疾闪,寒芒乍泄。
    狄陌单手持剑,将剑尖抵在一块巨大的卵石上,突然眼神一狠,暗运内力,同时手腕向下一压,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卵石瞬间四分五裂。与此同时,锋芒毕露的宝剑竟和碎裂的卵石一起,应声而断。
    剑分两截,赫然发现剑身并非实心,而是空心。
    狄陌目无表情,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他捡起半截断剑,在地上轻轻磕动几下,一张卷曲的字条缓缓从剑身中滑落而出。
    见状,狄陌的眼神骤然一凝,迅速展开字条,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娟秀小字。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下午,洛阳城,东海茶楼。
    “江三爷,您来了……”
    “废话少说,人在哪儿?”
    “楼上请!”
    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无需伙计引路,神色匆匆的江一苇快步穿过大堂,轻车熟路般直奔楼上雅间。
    行至门前,江一苇突然放缓脚步,将脸上的急迫之色迅速收敛,同时深吸一口气,似是努力平复内心的波动,而后轻轻叩门,低声唤道:“江一苇求见。”
    “进来吧!”
    一道女子的声音自雅间传出,语气平淡如水,却又参杂着一丝不怒自威之意。
    “吱!”
    一声轻响,门分左右。江一苇四下顾盼,闪身入房,而后又将房门紧紧关上。
    雅间内,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襟危坐,面色凝重,似是心有忧虑。桌上的茶水早已变的温凉,却一滴未动。
    此女,竟是洛天瑾的夫人,凌潇潇。
    “见过夫人!”
    在凌潇潇面前,江一苇不敢有丝毫造次,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始终不敢直视凌潇潇的眼睛。
    “我本该早些找你,但近来府主心情不畅,需要我常伴左右,无暇旁顾。”凌潇潇幽幽开口道,“然而,我不去找你,你竟也不来找我。你以为那些陈年旧事,我统统忘了吗?”
    “在下不敢!”江一苇脸色骤变,忙道,“我只是不敢冒然打扰……”
    “罢了!”凌潇潇打断道,“言归正传,有关绝情谷主的种种传闻,想必你应该知晓?”
    “是。”
    “既然知道,为何不及时向我回禀?”凌潇潇愠怒道,“我若不问,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并非在下故意隐瞒,实在是……”江一苇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凌潇潇柳眉一挑,追问道:“实在是什么?”
    “实在是此事难辨真假,多半只是江湖流言,萧芷柔不可能是当年的滕柔。”江一苇闪烁其词,吞吞吐吐,“因此,我才没有惊扰夫人……”
    “借口!”凌潇潇嗔怒道,“明明是你当年办事不利,今日竟恬不知耻地找些幼稚借口来搪塞我?”
    “冤枉!”江一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道,“谁也没有亲眼见过绝情谷主,岂能料定她是滕柔?此事确有蹊跷,八成是金复羽故意放出的流言,目的是中伤府主,污蔑贤王府与绝情谷有染……”
    “够了!”凌潇潇美目一瞪,冷声道,“既然你分辨不出萧芷柔的真假,那便由我来告诉你,此事千真万确,绝情谷主正是昔日的腾族大小姐,如假包换!”
    江一苇错愕道:“夫人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府主已将当年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我。”凌潇潇沉声道,“他已亲口承认,萧芷柔便是滕柔。这种事外人无法辨明真伪,但府主与滕柔何等亲密?岂能认错?”
    “这……”
    “当年你是如何向我保证的?而今你又作何解释?”凌潇潇咄咄逼问道,“滕柔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二十几年,就连我都对她的死深信不疑。如今她却突然冒出来,再次与府主扯上关系。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和府主又是何时旧情复燃?又或者……这些年她一直和府主在暗中来往,从未真正消失过?”
    “不可能!”江一苇笃定道,“若府主知晓萧芷柔是滕柔,绝不会让贤王府与绝情谷势不两立。昔日,府主对绝情谷只有仇视,从未表露过半分怜悯。我敢断言,府主以前一定不知道滕柔还活着……”
    言至于此,江一苇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是柳寻衣告诉府主的!”
    “柳寻衣?”
    “不错!府主曾派柳寻衣前往绝情谷打探虚实,而柳寻衣回来后不久,府主便将唐阿富几人安然无恙地放走。亦是从那时开始,府主变的对绝情谷格外关照。只要我们提及此事,他便会极不耐烦,并严禁我们插手。”江一苇沉吟道,“如今想来,那时的府主应该已猜破萧芷柔的真正身份。”
    “又是柳寻衣!”凌潇潇恼道,“难怪府主对他如此偏袒,原来他竟在暗中替府主办了这么多‘好事’。萧芷柔只要一出现,贤王府必遭厄运,绝不能让她滋扰府主,更不能让她与府主纠缠不清。”
    “夫人所言极是!”江一苇附和道,“昔日的恩怨暂且不提,今时今日的她已是恶名昭著的异教魔头,一旦缠上府主,北贤王势必名声扫地,贤王府辛苦积累下来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凌潇潇冷声道:“此祸因你而起,便由你去收拾残局。萧芷柔也好,滕柔也罢。总而言之,我不希望瑾哥身边出现除我以外的第二个女人!”
    “夫人,萧芷柔今非昔比,只凭我恐怕……”
    “那是你的问题!”
    凌潇潇心生不悦,蓦然起身离去。行至门前,却又忽然驻足,头也不回地提醒道:“当年那件事,除你之外,其他人皆已不在人世。如果你不希望自己步他们的后尘,便赶在东窗事发前妥善解决此事,如若不然……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凌潇潇已然打开房门,快步朝楼下走去。
    雅间内,胆战心惊,神湛骨寒的江一苇瞬间瘫软在地,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久久缓不过神来。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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