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姑娘,其实柳大哥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是故意赶你走……他只是不希望潘家惹上麻烦。”
    前往潘府的路上,潘雨音一直闷闷不乐,黎海棠知道她是因为柳寻衣刚刚的一番话而心生郁结。
    只可惜,纵使黎海棠好言相劝,潘雨音仍愁眉苦脸,不为所动。
    “潘姑娘,你应该知道柳大哥是什么人?说他整日刀口舔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毫不为过。”黎海棠仍不死心,继续道,“行走江湖之人,身边多一人陪伴,心中便多一份牵挂。江湖中什么人最潇洒?便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最好七大姑、八大姨统统死光,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豁的出去,既能随心所欲,又不担心被仇家追杀。”
    “你说的不对!”沉默一路的潘雨音陡然开口,语气分外倔强,“江湖中有家有室的人数不胜数,他们不同样活的好好的?”
    “真的好吗?”黎海棠眉头一挑,别有深意地反问道,“远的不提,就说昔日风光无限的洛天瑾,能坐到武林盟主的位子上,他在江湖的势力与声望绝对算首屈一指。可即便像他这般厉害的人物,下场同样凄惨。他死后,留下的孤儿寡女,难道不可怜吗?”
    “这……”
    “身在江湖,一个人的牵挂越多,弱点也越多。”黎海棠似乎察觉到洛天瑾的话题过于沉重,令本就心烦意乱的潘雨音雪上加霜,于是匆匆改口,“台上的风光不是风光,能安安稳稳地下台才是真正的幸运儿。昔日的‘伏虎刀’莫岑,深谙江湖凶险难测,有妻儿后马上金盆洗手,祈求安度晚年。只可惜……入江湖易,想退出江湖却难如登天。”
    “可柳大哥并不是江湖人……”
    “虽然柳大哥是朝廷命官,但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人。”黎海棠纠正道,“一朝踏入江湖内,一世即为薄命人。潘姑娘,你应该体谅柳大哥的情非得已。”
    “我……”面对黎海棠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潘雨音不禁陷入沉默。
    踌躇再三,黎海棠谨慎试探:“恕在下多嘴,我想……问一句不该问的。”
    “恩?”
    “你是不是……喜欢柳大哥?”
    “这……”在黎海棠好奇而忐忑的目光中,潘雨音的脸颊顿时一红,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意,嗔怒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言至于此,潘雨音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红的如熟透的苹果。
    “这里没有外人,我不会将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根本是无稽之谈!”潘雨音神情一正,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否认道,“我只将柳大哥当成朋友、当成兄长,照顾他亦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断无你口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
    “真的?”
    “字字无虚!”潘雨音骤然驻足,郑重其事地告诫道,“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日后不要再提,否则休怪我翻脸!”
    一男一女于大庭广众之下闹僵起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禁投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
    潘雨音一向平易温柔,此刻突然严词厉色,直将猝不及防的黎海棠吓了一跳,连忙答应:“是我胡言乱语,望潘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似乎被周围的好事目光惹得羞臊,潘雨音“狠狠”瞪了黎海棠一眼,而后快步离去。黎海棠讪讪一笑,埋头跟在后面,不敢再插科打诨。
    片刻之后,二人来到街角一间名为“望川绸缎庄”的店铺前。
    “这间绸缎庄是我爹的生意,后面是我家的宅院。”潘雨音解释道,“你一路说个不停,想必已是口干舌燥,进去喝杯茶吧!”
    “这……”
    “到了门口,如果不让你进去,岂是待客之道?”言至于此,潘雨音突然灵光一闪,赶忙提醒,“不过你见到我的家人后,千万、千万不能说自己是龙象山的人。”
    “为何?”
    “因为你们龙象山的徐仁,曾害的我们家破人亡……我爷爷、二叔,皆因他而死。”潘雨音神情一暗,面露悲恸。
    “这……”
    对于徐仁在颍川做的一切,黎海棠知之甚少。因此听到潘雨音的解释,不禁大惊失色。
    “不过你可以放心,徐仁是徐仁、你是你,虽然你们都是龙象山的人,但……我不会将你们混为一谈。”潘雨音又道,“爷爷自幼教我,做人一定要恩怨分明,冤有头、债有主,断不能做出是非不分,恶其余胥的事。而且,这段时间我对你有所了解,你和徐仁不一样,他丧尽天良,穷凶极恶,而你心地善良,待人坦诚。因此,我绝不会将徐仁犯的罪孽牵连到你身上。”
    言罢,潘雨音朝心猿意马的黎海棠投以诚挚微笑,以宽其心。
    “天呐!世上怎会有如此单纯的女子?”黎海棠心中暗惊。
    潘雨音的宅心仁厚,善良纯朴,令黎海棠既惊讶又感动,同时惭愧不已。
    其实,黎海棠虽不像徐仁那般暴戾恣睢,但他也并非潘雨音想象的那般正义友善。
    恰恰相反,黎海棠能与徐仁并列于龙象山十大无常,他的双手同样沾满鲜血,箭下亦有诸多冤魂,而且大部分与黎海棠没有任何仇怨。
    龙象山的祖训和风气,注定每一位龙象山弟子皆不是善良之辈。
    黎海棠也做过和徐仁同样的事,奉命杀害一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换言之,倘若当年奉命前往颍川的人不是徐仁,而是黎海棠,他的做法……未必比徐仁慈悲,结果也并无不同。
    甚至连今时今日,黎海棠舍生忘死的保护柳寻衣,亦是遵奉云追月的命令行事,而非潘雨音想象的那般……出于友情。
    出身不同、境遇不同、思想不同,注定潘雨音永远无法理解黎海棠,为何肯为一道命令而舍生忘死。
    同样,黎海棠也永远不会明白潘雨音,为何将世上所有人都往好处想?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虽然我知道你和徐仁不是一类人,但你毕竟出自龙象山,我的家人……”
    “潘姑娘!”突然,心思杂乱的黎海棠精神一震,含笑打断,“我……还要替柳大哥打探消息,不如下次再去府上打扰?”
    “你……”
    “小妹?”
    未等潘雨音接话,一道满含惊喜的声音陡然自绸缎庄内传来。紧接着,满眼激动的潘云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口。
    “哥!”
    一见潘云,潘雨音不禁眼圈一红,赶忙迎上前去。乱世动荡,兄妹二人一直相互惦念,今日安然重逢,未免喜极而泣。
    “小妹,你终于回来了!数月前,你不辞而别,害的爹娘和我整日为你担惊受怕。”
    “哥,我错了……”
    “无论如何,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哥就心满意足了。”潘云满眼心疼地上下打量着潘雨音,“小妹,这段日子你在外边一定吃了很多苦,看上去削瘦许多。”
    “哥,这位是黎海棠……”
    “原来是黎兄,失敬!”潘雨音话一出口,潘云赶忙朝黎海棠拱手一拜,口中千恩万谢,“看兄台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定是一位仁人义士。如我所料不错,定是兄台将小妹送回家来,请受潘云一拜!”
    “这……”
    望着由于内心激动而语无伦次的潘云,黎海棠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匆忙拱手还礼。
    见二人十分滑稽地相互作揖,潘雨音忍俊不禁,破涕为笑。
    “快!随我进去见过爹娘,好让他们安心。”
    言罢,手忙脚乱的潘云不顾潘雨音的辩解,不由分说地将她与黎海棠拽入绸缎庄。
    穿堂过院,直奔内宅。
    “爹、娘,小妹回来了!”
    一家人久别重逢,又是一幕令人感动的场面。
    黎海棠虽是外人,但见他们一家四口相拥而泣的真情流露,不由地触景生情,心生感慨。
    如今的潘文夫妇,相较于当年略显几分老态。但他们的精神气色却十分饱满,尤其看潘文愈发富态的体型,足见他们一家在临安的生活十分优渥舒心,至少比在颍川时惬意。
    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潘文一家早已看透世间冷暖,因此不再像当年那般争名逐利,甚至不再奢求大富大贵。当年变卖家产的钱,足够他们一家人锦衣玉食,一生富贵。
    如今,潘文在临安城开间绸缎庄,做些小生意,虽不比在颍川时那般风光,但至少能安稳生活,乐享太平。
    “雨音,这位是……”
    欢喜过后,老泪纵横的潘文方才察觉到黎海棠的存在,赶忙命人奉茶待客。
    “爹、娘,他叫黎海棠,是……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
    潘文夫妇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涌出一抹讳莫如深的古怪之色。
    “小兄弟多大了?”潘夫人上下打量着黎海棠,别有深意地问道,“哪里人士?家里是做什么的?是否婚配……”
    “娘!”渐渐察觉到潘夫人的意图,潘雨音不禁脸颊一红,又羞又恼,“您在乱说什么?”
    “欸!”潘文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你娘可不是乱说,如今你也老大不小,是时候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为何不能说?再者,嫁夫生子,也能有人约束你,省的你到处乱跑,害爹娘为你操心。”
    “就是!就是!”潘云戏谑道,“黎兄一表人才,与你十分般配……”
    “哎呀!”此刻,潘雨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慌乱道,“黎海棠是柳大哥的朋友,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柳大哥?”潘文眉头微皱,“哪个柳大哥?”
    “当然是柳寻衣。”
    “柳寻衣?”
    听到潘雨音的回答,潘文夫妇及潘云同时脸色一变,神情变的愈发古怪。
    “难道……你这段时间和柳寻衣在一起?”潘夫人低声问道。
    “实不相瞒,女儿不辞而别,正是寻柳大哥去了……”
    “什么?”潘文急不可耐地打断潘雨音的解释,“柳寻衣现在在哪儿?”
    “柳大哥是朝廷命官,自该回天机阁复命。等他忙完朝廷的事……”
    黎海棠话未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他赫然发现,潘文夫妇与潘云在听到自己的回答后,脸色竟瞬间变的苍白如纸。
    见此一幕,黎海棠端起茶杯的手瞬间停滞在半空。与此同时,心中突生出一抹不祥的预感。
    “怎么?”黎海棠眉头一皱,小心试探,“难道柳大哥……不该回来?”
    “这……”
    闻言,潘文夫妇面面相觑,却迟迟没有开口作答。
    “究竟怎么了?”潘雨音蓦然起身,急声追问,“是不是柳大哥送亲的这段日子,临安城发生了什么变故?”
    “岂止是变故?简直是变天!”潘云忍不住内心的纠结,脱口而出。
    “云儿,休要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说!”潘云不顾潘文夫妇的劝阻,愤愤不平道,“今日的朝廷,早已不是四个月前的朝廷。今日的天机阁……亦不再是四个月前的天机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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