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楚入秦,长路漫漫,山遥水远。

    现下天气已是入了暑伏,又是高温又是气闷,这一路来的长途跋涉,更是格外辛苦。

    阿玉坐在马车中,车窗两边的帘子早已被她的贴身侍婢阿湘高高打起,只留下薄薄的一层轻纱,完全抵挡不住外面大亮的天光。

    昨夜虽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今日一早却是个明朗的晴天,阳光毒辣更胜之前,倒像是给蒸笼添水一般,闷热非常。

    此行走得虽是官道,雨后的道路依然泥泞难行。随行的兵士与侍从步履蹒跚,车马亦是行走不顺,颠簸起伏,无法休息。

    阿玉遂将身子微斜,轻倚在车窗旁,双目透过纱帘,向外望去。

    远处,能看到西方那一片绵延的南山,山的那一边,就是秦国的领土。

    近旁,无风的晴天,旗手手中高举的红底楚字旗也好,黑底秦字旗也罢,都蔫哒哒的黏在旗杆上,没了往日四方飘荡的神气。

    同样不复神气的还有跟在车前的一位少年人。

    他打马随行,通身的打扮气派不凡。他身着赤袍犀甲,腰间别着一把精工长剑,身后披着楚国标志性的绯色长袍,袍子上绣着金丝凤凰的图腾。

    由于天气太热,他只戴了头帻,露出了微黑的俊脸。

    这俊脸上现在面无表情,只有那抿地死死的嘴唇,向下弯成一道弧度,透露出他内心的抑郁不快。

    这少年是当今的楚国太子姬成,他是阿玉的嫡亲兄长,今年不过舞象年纪,尚不及弱冠。

    自从去岁楚国战败后,尤其是秦楚双方最终敲定了质子与和亲的协议,阿玉便再没在兄长的脸上见过往日飞扬的笑容。

    日头慢慢地向中天而上,阳光炽烈,一道汗水顺着姬成的额头流下脸颊。

    阿玉在车中望着面色不虞的兄长,心疼又难过。

    “阿湘,”阿玉敲了敲车壁。

    车前的门帘动了一下,传来阿湘的声音,“公主,您要休息一会儿吗?”

    阿玉说,“帮我喊下阿兄,我有话要对他说。”

    不一会儿。姬成勒马,转行至阿玉的车窗畔。他隔着帘子低头,勉强笑道,“阿玉如何?蜀中天气酷热,身体还吃得消吗?”

    阿玉侧过身,把纱帘掀起,冲他微笑道,“阿兄放心,我无碍的,”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递给姬成,“阿兄快把头上的汗擦擦,当心夏日里感了风寒,更是难受。”

    说罢,她又软声道,“阿兄,这样的天气,就不必一定要随车了,你也进马车里,休息一会儿吧看你这般,妹妹心中实在难过。”

    战国纷乱,虽尊周天子共主,各国之间却各自为政,各怀野心,各凭手段,国家之间奴役吞并,战乱不断。

    秦楚正是个中翘楚的两个大国,秦国百年来的改革,成果显著,几代国君励精图治,发展迅猛,国力强劲;而楚国近几代君王,自王庭贵族上下,坐吃山空,不思进取,渐渐势弱。

    秦楚本就是相互接壤的两个大国,摩擦不断,幸得来自楚国的先秦太后从中斡旋调和,两国维系了近六十余年的和平。不过在数年前先秦太后去世后,两国之间便再无所顾忌,原本的矛盾不断升级,直至去岁,双方在商於短兵相接,秦楚之战爆发。

    商於一役,楚国战败,致使关中失守,汉水以北复归秦土。然,楚国将士浴血奋战,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重创了秦军精锐。秦国虽占得了土地,却也损失了泰半精锐。

    于是终于在三个月前,两国在边境歃血为盟,双方言和。

    楚国是战败国,而依据传统,为了显示战败国求和的决心,把国君之子作为质子派遣到战胜国,是一道必要的程序,也是一道血缘上的保证。

    而由于秦楚都是极具分量的大国,除了质子,更要加送一名和亲公主,婚配于战胜国的王子,以示更高规格的礼节与诚意。

    楚国王庭人口简单,后宫只有楚王后一人,国君与王后子嗣亦不丰,统共只育有两子一女,便是太子姬成,公主姬玉,以及今年刚满三岁的小王子姬庄。

    因为战事不利,仅有的三个孩子,瞬间就失去两个,楚王与王后已是心如刀绞;幼弟稚嫩,太子姬成打定了主意,自请入秦。

    把身负社稷重任的长子交付到敌国手中,处处受制,楚王更是心如死灰。

    但事已至此,亦无他法。于是双方就以公主婚期为定,约下了质子入秦的时间。

    婚嫁六礼,曰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

    王族婚配,子嗣传承乃是重中之重,向来最讲究排场流程,通常王室六个流程全部走完,最少也要大半年的时间。

    可是这一次,楚王就是再不愿,也要配合秦国,尽速定下婚期,把质子和公主全部送去秦国。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春秋时节本来就是最合适嫁娶的时间。就这样,婚期被定在七月。七月初,秦国准时来迎亲。

    因是和亲,阿玉要嫁的秦国大公子纪堂也没有亲自前往郢都迎接新娘,取而代之,登门的是秦国中尉军副将苏尤和他率领的一队精锐秦军。

    “阿成,”在他们启程的前一天,父王最后私下召见了他,“此去秦国,一定要慎之又慎”

    楚王虽是一国之主,这数月以来,已是鬓添白发,面色灰败,显得十分颓唐,“唉,你的个性分明,阿父也无法约束你太多,但是这次,你务必要压着性子,谨慎行事。在那边,你不仅是阿玉的依靠,你更要记得,你是我们楚国的太子。”

    “阿成,阿父在郢都等你归来。”

    归来,我,我们还能归来吗?!

    “阿兄,你怎么了?”

    姬成猛然回过神来,一抬眼便对上了阿玉盈盈的眼眸。

    从前在宫中,父王就曾多次夸赞妹妹的一双招子生得极好,黑白分明,莹润晶亮,清澈得就如同楚国的云梦大泽。

    现下,这眼波依旧温柔如故,却暗蕴着她心底的担心与难过。

    姬成手中还紧紧地握着妹妹刚才给他的帕子,乍一使劲握拳又松开,这方帕子变得皱皱巴巴的,可惜了阿玉还花了心思在上面绣了郁郁葱葱的兰草纹。

    他不禁哑然失笑。

    姬成和阿玉年纪相仿,兄妹之间,一向感情很深,关系最好。

    身为楚国的太子,天赋高,才貌佳,地位又超然,姬成从小就最是张扬自信,他的个性里又带有楚人特有的直爽大方,从不自矜自傲,王庭内外,都很受人们尊重。

    可是此番巨变,看着兄长每天都若有所思,患得患失的样子,阿玉心中也很焦急。

    “我在想,刚才来时听那秦国苏尤说,如果一切顺利,按这个速度,我们今日便会抵达秦境了正是我们原来的关中。”

    故土难离,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回转,更何况抵达的地方还是被秦复占而失的国土。姬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低落,阿玉心中也酸酸涩涩,不是滋味,一时两人竟都怔住,不知说什么好。

    顿了一刻,又见姬成耸耸肩,状似满不在乎,“也不知道到了秦国,那些秦人安排的饭菜合不合咱们楚人的胃口。”

    “合不合我的我可不知道,只是阿兄一路骑马辛苦,我却知道,只要有肉,一定合阿兄的胃口。”阿玉也跟着笑道。

    苦中作乐,兄妹两人顽笑了几句,气氛也不那么压抑了。

    苏尤性情谨慎,做事周密,虽然年纪尚不足而立,却已坐到了中尉军副将一职,这与他的办事风格是分不开的。

    他对待姬氏兄妹二人的态度,说不上热络,也说不上冷漠,更像是一个面对无法推卸的任务。为了尽快把楚国公子与公主一行平安送抵咸阳,他如同作战时行军打仗的一般,每日严格规划线路,严格行军。

    这可苦了婚车后面跟着的楚国宫廷随侍们,他们平日最多只在宫中走动,衣冠讲究,养尊处优,哪里想过,有一日会像这些大头兵一般远距离长途跋涉。可是如果不走,苏尤那厮又已经把他们都按秦军制度编制成队,若有一人抗令,就要按军法处置,全队连坐,每日行进都是哀声一片。

    姬成也私下对阿玉抱怨过,此人行秦法,太过严苛。可最终,他也只是说说而已。

    但苏尤的这一套的确大幅度提升了行进速度。果然今日晚间,黄昏时分,楚国的婚车一行按照计划,抵达了如今秦国的边陲,也是曾经楚国的边陲镇市——旬阳。

    旬阳古城,是秦楚之间反复争夺的地方,百余年间,饱经战乱风霜。

    当年楚国丹阳战败后,旬阳被秦国夺走,置了汉中郡。十年之后,也就是先秦太后被嫁到秦国的那年,秦楚和好,旬阳又被归还给了楚国。虽被归还,可秦国对旬阳的占领之心从未消弭。今次,由于楚国兵败,旬阳一带又被秦国占了去,议和时楚王无奈,只好又将旬阳割让给了秦国。

    黄昏的阳光,照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这是阿玉第一次来到这里,她透过窗纱,惊喜地看到,旬阳城墙的设计,是典型的楚地风貌,但墙上箭孔累累,黑色白色,一道一道,痕迹斑斑。

    随着婚车驶向车门,她心惊肉跳,突然意识到,那些黑色的痕迹,并非兵戈作乱,而是已经风干了,暗沉了的,鲜血的颜色。

    遥远的战事,一瞬间和她的距离如此之近。

    七月间本应是农耕正忙的时节,城内路上的行人却很稀疏,多为老者幼童,幼童们望着华丽的婚车,好奇的追逐看热闹,而老者们多是驻足叹气,不发一言。

    车轮滚过路面,发出辚辚的声音,

    跟随的侍从,步伐疲敝,一双双拖着腿走路的脚,发出沙沙的声音。

    阿玉端坐婚车,心中凝窒,眼中酸涩。

    一滴清泪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滑落,转瞬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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