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课后的图书馆里,叶真衣和白婷一起找参赛资料。书架后面几个好事的学生正在偷偷议论。

    “你看那个叶真衣呀,果然很奇怪呢。”

    “是啊是啊,她还帮别的选手找资料哎,是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吗?”

    “就是啊真奇怪,这也太滥好心了吧。虽然是第一名和第三名,但不也是对手吗?说不定决赛要被人逆袭的哦?”

    “抱歉,借过一下。”

    身后一个低低的男声响起,偷看热闹的几个人赶紧让路,却发现走过去那人背影很眼熟。

    “啊,是陈涉学长。”

    “糟糕了,刚才我们的话他不会听见了吧?哎呀快走吧。”

    ……

    陈涉抱着一本资料本,跟叶真衣的同学白婷点头打了个招呼,把资料夹打开给叶真衣看。

    “这是我这几天查阅的,所有黑茶蘸子相关的资料。”

    夹子里的文档,比叶真衣想象中薄得多。

    “这么少啊。”

    叶真衣不禁有些忧心——没想到黑茶蘸子相关的香水资料会这么少,这下惨了,没参考的范围岂不是胜算又变低了?

    正有些失落,抬起眼,却发现陈涉眼睛里隐隐亮亮的,仿佛暗藏了一丝小激动,似乎嘴角还带了意思笑意。

    哎,学长今天不一样了!

    平常的陈涉、叶真衣熟悉的那个陈涉,不是应该始保持着少年老成、平静无澜的模样吗?是什么东西,能让他都露出这样的表情?

    翻开资料夹第一页,叶真衣恍然。

    “……白瓷皇后。”

    十六世纪俄国女皇身边最传奇的御用调香师尤金?阿尔多加,是陈涉最崇拜的调香师,他的传世神作“白瓷皇后”,正位列使用黑茶蘸子花作为原料的世上少有的几款著名香水中。

    众多调香相关的书籍上,绝对不会有哪一本在回忆调香史时忘记提到尤金?阿尔多加伯爵的“白瓷皇后”。

    叶真衣至今记得那时在葳芳的惊鸿一瞥,架子上“白瓷皇后”衣裙的穆拉诺玻璃泛起的流光。更早已习惯了阅读书籍上关于那件作品的各种溢美之词,亦曾经在心中循着那些文字,千万次描摹“白瓷皇后”真正该有的样子。

    可惜,网上流传下来“白瓷皇后”香谱,各种版本真真假假,叶真衣都曾试着调过,没有一款直击心灵。

    也专程去专柜试过法国香水名牌belle出过的一款叫做“金色皇后”的香水,据说是白瓷皇后的致敬香,同样,没有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真正的白瓷皇后,能撑得起那么高的美誉,一定不会是那些仿香所做出来庸俗的气息。

    她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喃喃道。

    “可惜,要是我们图书馆里有‘白瓷皇后’就好了……”

    如果图书馆里有,她一定要第一时间“借阅”。至少,也要在文字之外真正体验一下那款传奇之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可惜,别说兰蕤学院的图书馆没有,就算真有“白瓷皇后”,那么贵重的香也肯定是好好地收藏起来,绝不可能像是一些普通香氛一样允许学生随便借阅。

    而葳芳宅邸书架上的那瓶“白瓷皇后”,也不知道实际上拆封了没有……叶真衣叹了口气。

    就算拆了封,她也总不可能去找华歆借阅吧?开什么玩笑。

    正暗暗叹了口气,忽然耳边听到陈涉问她“真衣,你想试试看……白瓷皇后吗?”

    叶真衣愣住了。

    刚好在对面书架找材料的白婷更是倒吸了一口气,她其实和陈涉不熟,之前根本没说过几句话,此刻却毫不犹豫就跳过来了。

    “学学学学长,骗人的吧?你家里也有白瓷皇后吗?”

    陈涉点点头,再一次问叶真衣“真衣,你想不想试试看?”

    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想了!谁会不想?

    叶真衣当即脑子都快爆炸了,拼命点头“学长……你家有白瓷皇后,为什么你以前从来没说过啊!”

    “我说过啊,”陈涉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

    “没有,你说的是你闻过真正的白瓷皇后,”叶真衣记得清清楚楚,“但你没说过、没说过你家就有啊!”

    “当然是我家就有,不然我是能从哪里闻到的呢?”陈涉有些无辜地看着她。

    叶真衣“……”

    “学长~~~”衣服角被抓住,陈涉愣了愣,那个叶真衣的同班同学正瞪圆眼睛盯着她,活像是一条可怜巴巴望着主人手里小鱼干的猫咪。

    “那个,你……也想一起来吗?”

    白婷拼命点头,连虚伪地客气几句的托词都没有“学长您人太好了,求带我见识白瓷皇后,大恩大德一辈子都不会忘~!”

    ……

    叶真衣还记得,上次去陈涉家,她是从院墙那边踩着夏浮生的肩膀爬上去的。

    异常彪悍,直接穿着裙子爬了三楼。

    而这次,终于得以从正门进去。

    从正门进的叶真衣打扮得很正式,穿了复赛那一天韩擎送她的那身红裙,很像个淑女。

    本来当然是不想穿的,可开车来接的利扬天硬让她换上。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执意要她换,利扬天就只是一个劲保证“你穿这件才有好戏看,真的,拜托了一定要穿。”

    顺路接了白婷,白婷今天也打扮得非常漂亮。

    进了陈家大门,陈涉妈妈看到两个女孩眼睛一亮。

    “哎呀陈涉你也真是的,带朋友来家玩怎么也不跟妈妈说?”

    叶真衣隐约还记得,上一次她和夏浮生离开陈家时,一起问陈母借了伞,那时候陈母虽没说什么,但眼神可是绝对意义上的万分嫌弃。

    就连递过来伞,都像是递什么东西给病菌一样,恨不得能马上洗手。

    咳……当然,爬窗户进人家家,也有他们的不对就是了。

    换到今天,情况却截然不同。换上了昂贵的裙子之后,陈母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跟那天借伞的女孩是同一个人,殷勤备至。

    不仅叫保姆赶紧摆了吃的、泡了茶,还一手拉住叶真衣,一手拉住白婷。

    “哎呀~现在的小姑娘都好漂亮啊,你看这皮肤、这打扮,都真是货真价实的小淑女呀。哎呀陈涉你也真是,怎么不跟妈妈介绍一下?”

    “学校里的学妹叶真衣还有白婷,”陈涉敷衍道,“都是跟我一起参加决赛的选手。好了,妈,您忙去吧,就别拉着人家了。”

    陈母却不听,拉得更紧还一脸喜气洋洋“哎呀~你们也都进了决赛呀?那不都是很厉害,对啦你们既然都在兰蕤学香,家里应该也是相关业界的吧?叫婷婷是吧?不介意阿姨问问吧,你家住哪里,是做什么的呀?”

    “我家是花商。”白婷礼貌地微笑道,“不过在这边s市这边就只开有一个分店,主要经营还是在旁边a省、j省一带。阿姨或许没听说过,叫做‘锦簇’,是个小品牌。”

    锦簇……可不是小品牌啊。

    叶真衣自知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她都听说过的品牌,能叫“小品牌”?

    “哎呀!”果然,陈母那边也一脸惊喜,“‘锦簇’那么有名!在我们s市也是最高端的花卉品牌呀,之前那个女明星林宝妮结婚,订的不就是你家的花吗?”

    “是的阿姨,我那时候还在现场呢,”白婷道,“偷偷拍到了很多独家照片呢,阿姨想看吗?”

    “想看想看,”陈涉妈妈可兴奋了,兴奋之余,又想到旁边的叶真衣,“啊~真的太高兴了,这位小姐你也喝点茶吧,都是在英国买的茶。哇你这条裙子!陈涉他表妹订这条好像订了一个月都没订到货,你这是专程去国外买回来的吗?”

    叶真衣“呃……我这个其实是别人送的。”

    “有人送?”

    旁边陈涉很无奈“妈,她们只是来我书房玩一下而已,就不要查户口查的这么详细了吧?”

    “哎呀,妈妈对你朋友好奇嘛,聊聊有什么不好。”陈母才不理他,拉着叶真衣和白婷不放。”

    利扬天在一旁憋笑“阿姨,真衣家也是开花店的。”

    “是吗?”陈母听利扬天这么说,直接同样理解成了“锦簇”那样的高端花商品牌,“啊,你该不会是‘花之音’或者‘芳菲之家’的大小姐吧,哎呀我们陈涉也真是的,认识这么优秀的女孩子也不多多带回家来玩!”

    “哎呀,我们家陈涉性格闷得很啊,一直以来就利扬天一个朋友,难得你们愿意跟他玩,一定要多在一起玩啊~”

    ……

    “学长的妈妈,真的很热情……”

    好容易,陈母才终于放叶真衣他们几个上楼,利扬天坏笑着小小声道“所以~知道为什么让你们穿战袍了吧?人靠衣装马靠鞍啊,你看上次阿姨就不搭理你,你看你换件衣服阿姨多喜欢你!嗷,陈涉别掐,疼疼疼!”

    叶真衣上次只去了陈涉的卧室,殊不知道隔壁还有一间书房。

    书房的门缓缓打开。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四壁的香水陈列架,不止如此,桌子,墙饰上,也都是各色各样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丽香水瓶。

    虽然,这样级别的书架,叶真衣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葳芳宅邸有,学校的图书馆有,可是永远都不会腻,这样的陈设无论大小,对她来说都是天堂一样的空间。

    “骗人,是小红莓的尼罗河,这个黑瓶的是最初版本吧!”白婷先激动地叫了一声,跑上去。

    叶真衣也喃喃“白裙子纪念版……玛丽莲梦露最喜欢的‘慧星美人。’”

    “啊,那边还有墨洛维?格拉斯的‘完美绅士’,连‘雨过天晴’都有?!”

    那么多那么多难得一见的经典藏香,叶真衣捂住脸。

    啊啊,她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一个房间,也能弄上满书架的香水瓶该多好?

    终于,陈涉拉开抽屉,期待已久的白瓷皇后即将登场。

    叶真衣屏息凝神,却只看到一格抽屉里面灯光下陈列着一排简装的普通的小瓶子。没有白瓷皇后标志性的美丽胸像,更没有流光溢彩的穆拉诺玻璃大裙摆。

    “抱歉,外观上面有点失望吧?”陈涉笑笑,“二战时候保留下来的白瓷皇后真的不多,当时我家奶奶去收的时候已经很难找到完整的了。”

    “但是这样分装的也好,正因为分装了容易保存,才能够有办法历经多次辗转、一直完好无损地留到今天吧?”

    他说着,拿起其中一个小瓶,旁边白婷早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

    “哇,货真价实的白瓷皇后,今天真的是太幸运了!”

    ……

    ……

    那天回到香浮世家,叶真衣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坐在调香台前,手中试香纸的香气已经淡到几乎没有了。可要她再浸湿一次,她又舍不得。

    她就这么握着手中小小的瓶子,像是一个普通的小村渔女不小心上了海盗船,得到了不该属于自己的宝藏一般,整个人狂喜又彷徨。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华洛站在调香室的门口,温和的浅灰色眼睛看着她的双手上的小瓶子。

    “陈涉学长送给我的。”

    叶真衣满怀着小心翼翼的激动,小小声说。生怕声音大了一点点,也许这场梦就醒了,一切就不复存在了。

    曾几何时,“白瓷皇后”对她而言,还是书本里面一个遥远而古老的传说。

    即使真的入了调香这一行,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和书上记载的“白瓷皇后”真的离得那么近。近到不止能看到它的样子,还第一次真正的闻到了它那无与伦比的、雍容、华美、令人怦然心动,在她看来完全足以在一瞬间迷惑和征服任何人的气息。

    “皇后之后再无皇后”,那种气息……真的无法形容。

    回来的路上,利扬天先开的车。先送白婷下车,才又把叶真衣载到了香浮世家的商场楼下。

    她下车时,陈涉叫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个小瓶子。

    “真衣,这给你。”

    那是一个小小的分装瓶,和陈涉家抽屉里的一模一样。年代久远的蜡丸封壳还严严实实地裹着。

    叶真衣整个人毛骨悚然起来“学长,这……”

    “这是给你的。”

    叶真衣在那一瞬间,几乎呼吸都停止了。小小的瓶子在她手中沉重异常,甚至隐隐有些发烫。

    她并不知道这个小小的瓶子,应该值多少钱。

    只知道它很贵重,非常非常贵重。

    不是她这种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应该拥有的,甚至不是她这种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该肖想的。

    “这个是你的了。回去拆开它,再试一试它的味道。”陈涉道。

    “我书房的那一瓶,已经拆开十年了。虽然味道没有变得太多,但我觉得是你的话,你值得一瓶全新的。”

    叶真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倒是想,想拿出想要退给韩擎红裙子时的底气,告诉陈涉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可是,可是啊。

    想要。而且已经拿在手里了,哪个调香师手握着白瓷皇后,又会想要把它还回去?

    不会还的,怎么可能会还?这要是乱世,说不定她还要第一个抢了这瓶香就跑,哪怕要她挨鞭子坐牢都甘之如饴!

    可是。

    “可是学长,这个真、真太贵重了。”她小声道,“我都没为学长做什么,怎么能……”

    “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陈涉道,“我也不想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应该属于你。”

    “好的香水遇到懂得欣赏它的人——如果尤金?阿尔多加勋爵能够知道他的香水将来有一天到了你的手里,我想他也会开心的。”

    他看着她,缓缓笑了,眼里有她看不懂的一丝明亮“真衣,你一定不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情。”

    “因为你不会懂,我每次看着你的时候,都很清楚我看到了什么——我坚信,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世界上第二个尤金?阿尔多加,你会成为那样伟大的调香师。我真的现在就恨不得跟好多人说,‘她就是有那样的天赋,我早在那个时候就知道’。”

    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他们,都这么说。

    叶真衣的心悸动着。既迷惑,又害怕,华洛也曾说过她天赋很好,如今陈涉也这么说,可在她自己看来,陈涉和华洛才是遥不可及的,而她很普通,就真的很普通。

    不明白。

    但既然已经拿了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从此她在这个世界上不想让对方失望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调香纸上,曾让人怦然心动的香氛,已经无限趋近于无。

    “陈涉他……看来很喜欢白瓷皇后呢。我以前也认识一个人,非常喜欢这款香。”

    华洛点点头,在一旁坐下“所以,你和陈涉在这次的决赛上,是打算要复刻白瓷皇后吗?”

    ……什么?

    复刻白瓷皇后?

    叶真衣愣了愣,两耳忽然像是炸响了两个焦雷。

    “因为,白瓷皇后不是黑茶蘸子的代表作吗。”华洛笑了,“他拿这个给你,我当然以为你们想要复刻它。”

    “不不,怎么可能?我和学长还只是在校学生啊,像白瓷皇后这样的经典,我们怎么敢……太僭越了吧!”

    叶真衣赶紧摆手,吓得满脸通红“更、更何况,根本没有人有白瓷皇后香谱啊。这么难的香不可能复刻出来的,何况从来就没有人成功复刻过……”

    ……

    ……

    那天晚上,叶真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小时,两小时。

    半夜一点钟,她顶着熊猫眼爬起来,发信息给陈涉。

    学长睡了吗?

    那边竟然很快回了没有,怎么了?

    学长,我去找您。

    叶真衣披了个大衣就跑出门。称作的出租车半路被利扬天的车子给拦下,利扬天付了出租费之后,拽下叶真衣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

    “都跟你说了让你在学校等,你怎么就不听话呢?现在几点?你自己看看几点!一点半,你一个女学生打车到郊区也真不是一般的胆子大啊?!出事了怎么办?”

    利扬天吼得很大声,叶真衣却像是完全在走神。

    她看着陈涉,陈涉也看着她。眼神的交汇中,她有一种直觉——陈涉知道她要说什么,他半夜没睡,就是跟她想着心照不宣的东西。

    “学长。”

    她直直香陈涉走过去,却被利扬天挡在中间“喂,小真衣你想干嘛?”

    “你清醒一点,你那什么……你已经有小夏了!陈涉送你白瓷皇后只是觉得你将来会是很厉害的调香师,他可是完全没有在把你当女人看待的,你可别误会了他的意思?”

    然后,被叶真衣推开了。

    “学长。”她深吸了一口气,“黑茶蘸子花,在世界上最有名的作品,是‘白瓷皇后’。”

    “所以,决赛的时候……我们,要不要试试看复刻白瓷皇后?”

    ——你们要不要在决赛的时候试着复刻白瓷皇后?

    也许那只是华洛随口的一句玩笑,却就这么萦绕盘旋在叶真衣脑海里,久久不去。

    很造次的想法吧,那可是白瓷皇后啊。

    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要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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