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太爷都没有说话,面无表情。

    小桃树知道,二十年前,太爷就是在北边吃了败仗,经常念叨对不住那三千儿郎。

    应该就是“黑子卫”了。

    福童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打断铁匠汉子声情并茂的讲述,而后,匆匆告辞。

    福童和小桃树都明白,太爷心情不好,有些沉重。

    所以,上路后,三人走得很沉默,直到临近城门口的时候,太爷才笑了笑,笑容牵强。

    太爷说,要带小桃树去见一个人。

    小桃树抬头看去,城门上“清流”两个大字,门口有甲士。

    正要进城,身后有喧哗声起。

    小桃树最先回头,福童只是慢慢转过脑袋,太爷还在望着“清流”两个大字。

    原来,来了顶凉轿,大而且豪华。

    是一顶黑木大轿,轿体勾画精细,上有宝盖,四周垂流苏,皆是锦缎。

    凉轿最前方,是两位男子,一位壮年,一位老年。

    福童搭眼瞧去,那位壮年男子,是位窥七元婴,而那位老年人,则是个窥八黄童。

    这阵势,不小。

    抬轿之人是四位彪壮大汗,赤臂赤脚,肌肉隆起,汗流浃背,眉心之中都有一墨色竹叶的纹身。

    福童告诉小桃树,这是奴隶印记。

    凉轿之中,是一位身材略胖的年轻公子,身侧放有果盘,盘中是一串鲜艳欲滴的绿葡萄,葡萄之上尚有水滴。前后有四位轻纱素裹的娇娃。

    那位年轻公子坐在轿中,两脚前伸,身子松垮,一臂耽素锦圆枕,一手轻轻拈葡萄,然后,缓缓放入嘴中,两眼微眯,神态惬意。

    娇娃皆跪坐,身姿娇小,看样子年纪也很小,有二女轻轻揉捏肩头,有二女缓缓按摩双脚。

    那两位低头垂眉,揉捏肩头的娇娃,小桃树看到眉心,有一样的墨色竹叶纹身。

    不用说,背对小桃树,按摩双脚的两位娇娃,应该同样眉心纹竹叶,也是奴隶。

    都和黄衣差不多大小,一个个都是低头垂眉,悄无声息。

    轿后是一支大约十来人的卫队,人人执戈。

    太爷缓缓转过身,抚摸小桃树的脑袋,温和道“没什么稀奇的,贵族出行,卫队和奴隶,随行在侧,再正常不过了。”

    小桃树望着那支队伍,尤其是轿中的四个女娃娃,心有不忍道“太爷,那四位小姐姐,也都是奴隶?”

    小桃树其实明白,只是不愿意相信。

    太爷语重心长,缓缓道“是啊,烛儿心里面不落忍,可怜她们?”

    只是,不等小桃树说些什么。

    便听到一声怒斥,随即,那位慵懒的公子哥,一脚猛踹,那位正在按摩脚心的女娃,便被踹出了凉轿之外,重重摔地,口角流血。

    女娃脸色很白,神色惶恐,赶忙翻过身,跪地磕头,一言不发,颤抖不止。

    其余,凉轿之中的三位女娃娃,同样俯身磕头,大气不敢喘,战战兢兢。

    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就听那位身材略胖的公子哥,恼怒道“狗奴才,是不是小贱爪子不想要了,力道重了那么一点点,不知道吗?如果不是本公子喜欢看见,你那白白的小手,你觉得你有几只爪子,够剁了喂狗?”

    小桃树已然满面涨红,双拳紧握,气愤填膺。

    太爷抚摸小桃树脑袋的手掌,力道略微重了重。

    福童若无其事,看了看小桃树,又看看太爷,眼神询问,要不要进城。

    毕竟,主人训斥奴隶的事情,实在太常见,没什么可说的。

    太爷点点头,扳了扳小桃树的脑袋,打算进城。

    然而,小桃树梗着脑袋,不肯挪步,眼睛紧紧盯着那处凉轿。

    太爷有些意外,无奈以“心声”传音道“烛儿,这种事情不是我们可以管的,圣人的规矩,山上是山上,人间是人间,你是知道的。”

    “咱们都算是山上人,不能过问人间事,规矩坏不得。”

    小桃树还是没有转身,那处凉轿中,眼神惺忪的公子哥,缓缓坐直身子,神色阴沉,俯视跪地磕头,仍旧身形颤抖的女娃,语气轻佻道“四娃,今个本公子心情好,那么多日子,总算到清流城了,就饶你一条狗命。”

    “你一步一步爬上来,记住了,像条狗一样,嗯······”

    小桃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嘴角流血,五六岁年龄,轻纱素裹的女娃,就真的,像条狗一样,爬,很认真。而且,神情激动,脸色轻松了许多。

    那两位一左一右,站在凉轿前的窥窥,始终面无表情,警惕四周。

    显然,是经常出门在外的老手,眼光轻轻一扫而过,并无任何窥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那位公子似乎心情好了不少,队伍重新起行。

    小桃树终于转过身,一张小脸仍旧绷得紧紧的。

    小桃树自然不明白,那位小小的女娃,卑贱的奴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所幸捡了一条命,其中激动,可想而知。

    路过城门时,福童特意顿了顿,敲了两下厚重的城门板。

    守城甲士,疑惑不解,使劲看了看那个身材魁梧,背一把黑刀的汉子,神色古怪,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城门洞,那位门神老爷,老门子才小心翼翼,现出身形。

    福童面有愠色,老门子鬼鬼祟祟,似乎在故意躲避。

    对于突然出现在身边的灰衣老者,太爷没有多少惊讶神色,毕竟也是位山上人,而且曾经更是位高权重的大司马,见多识广。

    小桃树心情沉闷,对于先前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

    说白了,其实没什么,一个奴隶的生死,对于主人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况只是打骂?

    只不过,那个奴隶是个小孩,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娃,而且,小桃树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世道,不知道这个世道的是非曲直,善恶对错。

    加之,就像师父说的那样,小桃树属于儒家所谓“性本善”的那一种。

    内心美好,所以才会陷入佛家“吃肉即罪过”的心关,所以才会对于那个柔柔弱弱小奴隶的遭遇,愤愤不平。

    等小桃树更多的接触这个世道,见过更多的是是非非,更多的善善恶恶,或许就不会纠结一个小奴隶的悲惨处境。

    那个时候,或许,就能够破开那道“吃肉即罪过”的心关,那道为了不杀生,所以不练拳的迷障。

    那个光着脚丫子的“扇”也来了。

    城门附近有一帮子乞丐,站着,坐着,躺着的都有,破衣烂衫,灰头土脸。

    那支小有规模的凉轿队伍,也就是在小桃树一行三人之后,紧跟着进城。

    只是看到那顶凉轿,一个个乞丐便来了精神,簇在道路旁,或拄棍,或端只破碗,竭力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众人皆不知的是,有两位老人,身形飘渺,如在虚无中,也开始进城。

    两位老人,一胖一瘦,一位披黄袍,一位着缁衣。

    上一刻,他们就站在凉轿旁,看着那位空有皮囊的公子哥,就在小桃树眼跟前,看着这个义愤填膺的小娃娃。

    他们笑语晏晏。

    看着山上客,看着红尘人。

    如在清风中,如在空气里,如在尘埃,如在微冥。

    他们走来又走去,忽左又忽右,忽前又忽后。

    他们望向城门口,门口有尽头。

    尽头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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