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佛晓的风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妇人已经记不大清跑出了多少里路了,她不时回头望两眼,从那处密道出来后,她就马不停蹄的像东边跑着。

    应该快了,那个早些年便离了府的故人,那个一直忠心耿耿的老家伙。再快一点罢,她好像已经能感应到背后恶臭的杀气了。

    怀里小娃娃此时不再惊慌,也没有哭泣。只是伏在妇人肩头,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泪水未干的眼睛里藏着那么些复杂的情绪。也不知这小孩是生性无情,还是惊吓过度,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仿佛今夜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前方远远的能看到两处房屋的轮廓了,妇人轻轻松了口气。再回头望了一眼,那荒漠中峻峭的雪山就这么立在这天地间,顶峰那皑皑白雪终年不化,冷的像人心。

    她叩响了这农庄的大门,两长两短一缓一急,不多时便有人将门打开,这人龅牙朝天鼻,三角眼里偶露凶光。他侧过身子示意她进去。妇人进去后,这人又探出头来四处望了望才回身将门又关上。

    门后有三道闩,这龅牙一一上好,方才回过头来望了望这抱着娃娃的妇人,道“小姐那边?”

    妇人不语,只是垂首欲泣。这龅牙一见,心里便有了数,也不再多问,便自顾自的开始麻利收拾起东西来。口中还道“想必老爷那边也是哎,我们只有带着小少爷去那位那里了。小姐予他有五言之恩,婉拒了他点名杀三人的回报,想必那时便已经想到了今日。”

    “老爷昨日夜里病发仙逝了。”这妇人终于开口道“尸骨还未寒,那恶毒女人便迫不及待的动手了,也不想这老爷还未走远,就在这王府上看着呐!”

    两人这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那娃娃只呆呆坐着,双目无神,两只手互相紧紧扣着,也不知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妇人转头见他这般,只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将娃娃又抱在了怀里,微微晃了晃。

    “大娘。”娃娃终于开口了,却只是轻轻唤了一声,那抱着他的妇人闻言也是颤抖了一下。

    “夫人舍了一条性命才保了少爷一命,可那院里上下三十口,还有那刚去的老爷,这便是沉甸甸的三十二条人命压着呀。”妇人望着娃娃的眼神充满了疼爱与惋惜,轻轻抚去了他眼角没憋住的泪,“少爷你命苦,可那苦命的人总不容易死,待到十几年之后,死的人就说不定了。”

    这时那龅牙走了过来,身上背了行囊,并不大,想必也只是装了些应急物品。这时才看到他左脚似乎有疾,腰间别着一把刀,走起来一瘸一拐。

    “马厩有马,向东去这一路,想必他们也不敢大张旗鼓的追杀。迟早有一天,我会带着小少爷再回来找他们讨要点利息的!”他三角眼里满是杀意。

    “黄瘸子,此去向东,你可以死,但是我们小少爷一根毛都不能少。不然我看你怎么有颜面去见老爷夫人。”被别人叫做瘸子他并不在意,而是听出了她话中的话,微微张口,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话来,他太了解这妇人了。

    “少爷,这一路向东千里,比不得家中,怕是真的要吃些苦了。”她语气宠溺,轻声安慰,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来,塞进小家伙手里,“这玉你得收好了,除了自己的命以外,就属这玉最重要了。那婆娘今夜就敢动手,怕是老祖宗真的先走一步了,另外半块,随缘吧。如果真的找寻不到,那便一辈子不回来,也算是给老爷夫人留个后。”

    “大娘。”这娃娃一直板着的脸终于有了表情,他死死咬着下唇,眼睛就快兜不住水来,眯着一颤一颤的。小手紧紧抓着妇人的衣服,轻轻说“一起走。”

    妇人突然笑了,笑的很开心,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眼角有些下垂了,那鱼尾纹都挤压在一起,当年被世人评作剑起桃花舞,花美人更美的妇人,终究是老了。

    她没有去看小少爷,只是转过头去对黄瘸子说“照顾好少爷。夫人一生都没受过委屈吃过苦,老爷先走了一天,我怕夫人一个人行夜路会怕,想着回去陪陪她吧。”

    说完又摸了摸小少爷的头,笑了笑,打开门闩走了出去,行至院外时,伸手在旁边桃树上折下了一枝,可惜时节未到,桃花并没开。

    此去再无回头路,叹可悲,叹可泣,桃花未开血满地。

    黄瘸子拉着小少爷上了马,向着另一个方向远去,怀里探出个小脑袋,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妇人去的方向。两人共乘一骑,另外一只马空着,待座下马力不支的时候再换马前行,这般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两人在路上的停留。

    妇人独自走在这官道上,手中轻轻捻着这桃枝,走起来一摇一晃,好似那年末春这官道两侧开满桃花,那时妇人便是这般跟在老爷夫人身后走着晃着。

    “小桃子,你说是你剑上的桃花美,还是这枝头的桃花美?”那年碧玉年华的夫人还是小姐,及冠之龄的老爷也应当称作公子,只是那负着细剑的女子一直都还是那个桃花下莞尔一笑万花失色的她。

    “桃花美,剑花也美,可是都不及小姐螓首蛾眉。”

    官道上有几道人影远远的望见了她,立刻策马上前将她围住,一个个剑拔弩张,喊叫着便要上前。可这妇人视他们如无物,好像还在想着当年那个回答是不是不对,不然怎么老爷夫人听完都笑了呢。

    她就这么走出了包围圈,皱着眉头,目无焦距,继续顺着官道摇摇晃晃的走着。身后几人几马方才倒地,脖间血液飞溅,落在那路旁的桃树上,开出了猩红色的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一步一枝。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念其往事。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当杀几人?

    今年的桃花,开的比往年早,也比往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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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间便是有诸般心中无奈,万种身不得以。不管你是那贩夫走卒,市井小人还是那武道至尊,天下之主,都逃不过这这几个字。我命由我不由天,逍遥自在天地间?你问问那五百年前逍遥天下的剑神李逍遥,或者再问问三百年前桀骜逾矩的王霸天,当真从心所欲,逍遥快活?

    人啊,头上总悬着一把剑,稍有不慎,就身死道消。心里也总有着一把锁,一点差错,便抱憾终身。

    周历一百一十五年春,天下太平了十九年。

    这一年才刚开始就发生了很多事情,各路传闻谣言都顺着在四处游商的商人们在各种传播。有说那太平剑圣老来丧子心中难平,认了城中一个小娃娃做干孙子,教他习武,人都说这小娃娃定是前世积了大功德,才换来这么次大机缘。还有传闻天虹国那惊天的血案,死了三十多人,连天子都震怒了,定要抓查出那真凶来,不出半个月便抓住了凶手,是那多年前闻名天下的一杆桃花枝,最后在州军的围杀下笑着用那桃花枝自刎了。还有那圣山上新任圣女已经得天所预,降在这世间,圣山上第一时间将这转生圣女接回了山上。中间还夹杂着些剑豪道消,燕京城内某大户小姐与下人私奔,南安王手下第一干将武大将军被老婆结结实实扣了顶绿帽子等不知真假的传言。

    孙鹏也从这年开始正是踏入了武道之路,彻底踏上了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等着他,只是肩上那两桩血仇一天比一天重。如果自己不变的强大,那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黑云便不会散去。男子求什么?只求一个心中无愧,若是父亲的仇,师傅的仇难以得报,如何无愧呢。

    百姓平民是善忘的,十九年过去了,少有人还记得那四处战乱,熊熊大火数日不灭的日子了。他们饭后闲时嘴里一开口都是那天下太平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再细聊便是那桃红流言戏子荒唐事。

    这便是天下太平?

    这只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天下不乏忧国忧民之人,更不缺不为名利的读书人风骨。可这天下,终究是普通人的天下,平民百姓的天下。百姓多愚且善忘。

    遥望太平日暮,黄昏当问归路。

    戏子歌九州,将军无人枉顾。

    惊怒,惊怒,叹一曲太平赋!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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