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于世间,一言一憩,一饮一啄,无非前定。命有天定,运由己生,顺天则昌,逆天不祥。”
    王臻似酒意已酣,高声念道,笑意吟吟,转向一旁自顾吃食的陈亦:“这位大师气度不凡,出尘绝俗,想来精通佛门大法,当深知因果之道。”
    “前世因,今世果,一切早已天定,是故人生于天地间,当禀持天规地道,顺天应命。”
    陈亦还没反应,辛公平与成士廉相视一眼,却只是微微摇头一笑,不置可否。
    他们可都是正经的儒门学子。
    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天行自有常,人当学天之生生不息,而不是听天由命。
    敬天命,尽人事。
    才是儒门信念。
    辛公平此时酒意稍去,也醒悟先前所叹有些不妥,摇头道:“是某失言了,忘了先贤教诲。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他眼中清明渐复:“但行人事,君子自强,方是我辈所行。”
    王臻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两眼仍看着陈亦:“不知这位大师以为如何?”
    “你真要听?”
    陈亦头也不抬,箸也不停,慢声道。
    王臻施礼道:“还请大师赐教。”
    “处处不乖兮水中夜月,物物斯应兮华上春风……”
    三人忽听他慢声念道:“因缘和合而生,生不可生生。影生於形,响生於声。森罗万象从峥嵘,虚空廓落无亏盈。杳杳冥冥,灵灵明明。是其中之精,非其外之情。”
    成辛二人若有所思,王臻眉头微皱。
    “听不懂啊?”
    陈亦终于停下了手上的筷子,微微抬起眼皮,看着王臻,嘴角含笑。
    “那小僧就说得简单些……”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因起于缘,结于果,缘起何处?唯人心尔。”
    “富贵荣华,谢不着天,艰难贫苦,怨不着地,今生来世,生死祸福,莫不因缘而起,但由人自招。”
    “至于你说的命由天定?呵呵……”
    陈亦将手中竹筷掷于案上,清脆有声,口中晒笑道:“狗屁不如。”
    忽然见到案上尘垢,眼皮一眨,咂了咂嘴,伸手又捡起了竹筷,在袖上仔细擦了擦,搭在盘上上。
    再抬头,见成辛二人有些瞠目结舌,才故作恍然道:“哦,这个就不是佛说的了,是小僧说的。应该够清楚明白了吧?”
    最后一句,却是笑看着绿衣客王臻所说。
    王臻目中波光微动,却难窥其内中所想。
    忽地哈哈一笑:“大师年岁轻轻,却果真是佛法精深,在下曾听人言,佛道相争,道门日渐凋落,佛门兴盛在即,如今看来,此言非虚。”
    一旁成士廉脸色微微一变,面现不悦,略有责怪:“王兄怕是醉了。”
    之所以如此,只因佛道之争由来已久。
    尤其是大唐兴国祚以来,李氏尊奉老子为先祖,道门盛极。
    本来,有唐一朝,道门无忧。
    却谁也想不到,出了一位千古女帝。
    这位则天皇帝为消除李氏影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因李唐而盛极一时的道门,自然难逃灾厄。
    女帝祟佛,世人皆知。
    却少有人知,女帝此举,不过是借佛门之力,抗衡道门。
    佛门于此之后,再次大盛于世。
    虽说女帝之后,江山重归李氏之手。
    女帝素手拨弄乾坤的影响,却已无法抹去。
    只说佛道两家,便是李氏之中,崇佛者也大有其人。
    直到今日,佛道之势仍是形同水火。
    这两家虽都号称出家离尘之人,如今也少有出世,却仍是天下间有数的庞然巨物。
    甚至能左右天下时局。
    王臻的话看似平常,可若传了出去,怕是引起波澜。
    惊涛之下,三藏大师不过一叶扁舟,哪怕是余波也有可能让他粉身碎骨。
    陈亦摇手笑道:“成居士,不妨不妨。”
    “佛道相争?”
    陈亦斜眼看着王臻一笑:“佛道同源,法虽殊途,道却同归,何来相争一说?”
    王臻一脸惊异:“哦?佛道同源一说,在下还是初闻,不过,可是大师一脉独传?”
    不理他那略显夸张的表现,陈亦轻笑道:“还是说这因缘二字,道说无为,不争,佛亦言无为,断灭。太上清净,真空寂灭,因缘不起,果业无存,法不加身。”
    “红花白藕,外相殊异,其源同出,本是一家……”
    陈亦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唉,罢了,你这位施主,学而无术,信口开河,实不足与小僧论此大道。”
    成士廉:“……”
    辛公平:“……”
    王臻:“……”
    三个人,三张口,都是半张着。
    成士廉是真的无语。
    他与陈亦是故交,早知这位大师向来笑骂由心,不掩喜怒,率性而为,不像一般出家人,端行正止,事事不敢越雷池。
    但偏偏这又是一位佛法精深,智慧通明的高僧,行为却时常有如孩童般幼稚,他每次还是忍不住为这种落差而无语。
    辛公平是无话可说,只觉这位大师真是好厉害的辨才。
    王臻却纯粹是被噎得说不出来了。
    脸色青白变幻,口齿张合了几下,让成辛两人有些担心他会发作,才想开口缓和,却见他神色忽而一转,又变得若无其事起来。
    反哈哈一笑:“大师辨才无双,在下佩服。”
    眼中精光闪动,话锋一转:“不过,这天命一说,可非在下信口开河。”
    “辛兄,你适才说,人自诩最万灵之最,却不知明日所食何物,所为何事,所去何方,前途明暗,”
    他忽然转向辛、成二人:“在下或许能为两位先生讲述一番。”
    王臻面上含笑:“二位明日前行,会先经磁涧,于镇上大户王家食宿,入新安,得赵家款待……”
    他接下来,不仅将二人明日行进的路线,所遇之人,停留之地,于各家所见所闻,甚至席上所吃的菜肴,都描绘得一清二楚。
    直至最后,他才笑道:“在下尚有事在身,白天不能与两位先生同行,只能夜间相会,大师想来也当与两位先生同行,不妨留心细观,届时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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