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使,自然不可能是他这个一心想要造老天反的皇帝的使者。
    而是货真价实的,天的使者。
    人皇李顺面无表情,目中一片深幽。
    含元殿上陷入短暂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武将模样的官员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怎知是天使?”
    金吾卫回禀:“那人乃破空而来,足下腾云,自称天帝使者。”
    众臣抬头看向人皇,半晌,才响起李顺平淡无波的声音:“宣。”
    “这……陛下……”
    殿下那金吾卫低下头,脸上神色颇为进退两难。
    一老臣便站一步站了出来,指着他骂道:“含元殿上,怎做此扭捏之态?君前失仪,成何体统!”
    李顺倒不想为难一个金吾卫:“何事?恕你无罪,但讲无妨。”
    金吾卫用力一咬牙:“那天使说……要陛下率百官相迎!”
    “大胆!”
    “狂妄!”
    满朝文武顿时大怒,斥责之声在殿中此起彼伏。
    一皓首白髯老臣,更是举起玉笏,须发大张地怒骂:“天地有序,神人有别,天虽居上,人居其中,也只是天地之序,非尊卑之别,”
    “天有天帝,地有人皇,天、人当分属两国,各有其君,君君臣臣,他一个外使,怎敢要人皇出迎?”
    “不错!天再高,也管不到人间来!”
    “陛下!外使无礼,冲撞陛下,实乃罪大恶极,还请陛下下令,擒下来使,来日向天问罪!”
    有人兴奋地上奏。
    像是一个在沙漠中干渴了许久的旅人,这个天使就是一碗送上门的甘霖。
    李顺面上依旧喜怒不显。
    大唐备战多年,如今朝中思战之人不在少数。
    巴不得有借口开战。
    此时众人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
    虽然他也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尽早开战,却不得不继续忍耐。
    大唐,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
    伐天征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再多准备也不嫌多。
    “众卿稍安勿躁。”
    李顺摆了摆手,殿上文武众臣立时噤声不语。
    长吸了一口气,振声道:“诸卿,随朕出迎天使。”
    “陛下!”
    几个金甲将军满脸震惊和不情愿。
    “嗯?”
    “哎!”
    李顺长长拖也一个音节,几个颇有些凶神恶煞的刺头便只能缩了回去。
    群臣齐应:“臣等谨遵圣谕!”
    含元殿外。
    一个白衣如云,三尺高冠冲天,肩后一条云帔飘飞,年轻男子模样的人站立云端,浮空而立,飘飘若仙。
    不,不是像,他便是仙。
    正好高于含元殿上的琉璃金瓦,脸带微笑,俯视下方。
    听得殿中之声,脸上微笑不变,眼中闪过一丝讥意。
    不多时,便见李顺率文武百官,鱼贯而出,便望见高高在上,踏云而立的男子。
    高冠男仙微闭双目,掩去眼中异色,漫声高呼:“来者,可是下界皇帝?”
    “大胆!”
    “人皇之前,怎敢如此张狂!”
    “还不给老子下来!”
    一个身穿金甲,面有虬髯的将军踏了出来,骈指怒指高冠仙人。
    头上血气滚滚,汇聚成柱,冲天而起。
    便连天上厚厚的云层也被冲开一个巨大的空洞。
    无边煞气滚滚如潮,煞潮之中似有无数恶鬼沉浮,挣扎嘶嚎。
    直冲得云上的高冠男仙也面色微白。
    若非怀中一道金光亮起,将那滚滚煞气遮挡在外,恐怕这一个照面之下,他便要从云端滚落,丢了大丑。
    原本群臣之中,对此金甲将军擅自出言不满,但看了高冠仙人有些狼狈的模样,都出了一口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冠男仙心下惊骇。
    此人形貌丑陋,一身武道却惊人之极。
    听闻血气冲霄,乃是人间武道极境。
    观此人血气之强,恐怕非止极境。
    观其煞气之象,怕是早已破碎极境之障,以武登仙!
    尤其是这身煞气之浓,也不知道杀了多少生灵才能聚起,简直可怖!
    “阁下何人?”
    高冠仙人依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天旨在手,倒也不是多怕。
    只是心生忌惮。
    想不到凡间王朝竟出了如此人物,怕不是他们中的最强者?
    “哼!老子黄巢!”
    金甲将军冷笑一声,竖目瞪眼,本就丑陋的面目越发显得可憎可惧。
    “哦?不想下界之中,也有将军这般人物,不知现居何职?”
    高冠仙人忍住不快笑道:“将军一身武道精深至此,在凡间已是屈指可数,进无可进了,应是位极人臣了吧?”
    “将军想要再进一步,在凡间已是不可能,若是将军愿意,本仙官愿为将军举荐,引将军上天,位列仙班!”
    听闻高冠仙人之言,群臣面面相觑,神色有些古怪。
    那丑将黄巢身旁一人怪笑道:“嘿嘿,老黄,人家看上你了,让你上天做仙官呢,恭喜恭喜啊,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兄弟一把。”
    “呸!赵大,你若是上痒找打,等下了朝老子成全你!”
    黄巢似乎被臊得脸色通红,狠狠骂了一声,转脸看向那高冠仙人,用一种十分愤恨的眼神看着他。
    似乎是恨他令自己丢尽脸面,想要怒骂,却又想快点找个地方缩回去。
    “老子不和傻子说话!”
    嫌弃地甩了一句,便匆匆身前面的李顺施了一礼,就像只鹌鹑似地缩回人群中。
    “??”
    高冠仙人一脸问号。
    不过看着底下君臣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那黄巢所站立的位置,似乎不是很靠前。
    便有明白自己可能闹笑话了。
    脸皮微微一抽,心中羞怒之极,为免被人看笑话,只能忍住不发作。
    只好面带不善,盯着前方身穿皇袍的李顺,不满道:“你可是下界皇帝?见天使为何不摆案焚香,跪拜恭迎?”
    “你……!”
    这话自然又是惹起一阵怒意。
    李顺却不想为这闹剧浪费时间,摆手按住了欲要发作的众臣。
    抱拳对天一礼:“朕,便是皇帝,天使此来,可是有何见告?”
    高冠男仙见他如此,心中一口恶气上涌。
    区区凡间帝王,怎敢如此无礼?
    不是他无脑,或是自视过高。
    而是他此刻代表的是三界之尊的天帝。
    在他眼里,天帝乃是三界至尊。
    万古以来便统摄三界。
    而人间王朝,万古以来,不知几经兴衰,也不知死了多少个皇帝,怎能相提并论?
    何况人间在天上仙神的眼中,向来也只是役使的对象罢了,和其他生灵,甚至比之牲畜也没有高到哪里去。
    这个唐王,自五百年前便断了祭天香火。
    加上这些年来,接连有异动,对仙神多有不敬之处。
    若非天规森严,没有天帝谕令,天上群仙众神,早已经下凡给他个教训。
    此来所行所言,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甚至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心存仁慈,还给这凡间皇帝留了几分颜面。
    要是没有刚才那一出,他的态度会更恶劣。
    高冠仙人紧紧盯着李顺:“下界皇帝,本仙官此来,乃是有天旨在身,如此无礼,怕是了亵渎天帝,天威浩荡,皇帝切莫自误。”
    “你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是吧!”
    这一次,是直接将好群臣惹怒,许多人都按捺不住。
    一道道血气之柱如狼烟般冲天而起,搅得天上风起云涌。
    还有一道道文气弥漫,闪烁着智慧的华光,如群星闪耀,汇成一条浩然长河,横亘在天。
    恐怖的压力下,便是他怀中的天旨也护不住他。
    高冠仙人终于忍不住,被吓得从云头摔了下来。
    “诸卿!”
    李顺见状,叫了一声,异象纷敛。
    高冠仙人这才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头上三尺高冠也被摔落,披头散发,十分狼狈。
    “众臣唐突,还请仙使勿怪,”
    李顺这才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仙使无恙吧?”
    “无、无事……”
    高冠仙人有些手忙脚乱地捡起那顶高冠,脸上羞怒交加。
    李顺此时扬声道:“来人,设香案,迎天使。”
    “陛下……!”
    “不必多言。”
    李顺淡淡地挥了挥手。
    此时还不是和天界翻脸的时候。
    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
    他本就不是个心无城府的君王,否则当初也不能以残弱之躯,坐上皇位。
    虽然过得有点惨,如果不是遇上了帝师,他可能已经被自己的亲儿子给迫害。
    但当初那等形势,他能以残弱之身,压下各方混乱,已是不易。
    便是当初过于急切,想要对鱼朝恩那个奸宦动手,也是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不得而为之。
    想要在此前为太子扫平障碍。
    却不想那孽子如此心急。
    而自己又有幸,得遇帝师。
    方才有如今的泱泱大唐。
    五百年来,他李顺也从一个平庸之君,变成了中兴之主,而且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中兴。
    他不说成就千古唯一帝之名,也当能与人族史上那些雄才大略君王,一较高下。
    又岂会连这一点隐忍都做不到?
    若不是要维护人皇之尊,若是需要,便是要他真的跪迎,他也绝对不会犹豫半分。
    说话间早已有内监小跑着前去安排。
    不多时,含元殿前已罢设香案。
    李顺令百官群臣朝天祭拜。
    一切皆合礼仪,除了没有跪拜之外,让那高冠仙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只是经历刚刚那一下,他也敢逼迫太甚,发作不得。
    现在他只想尽快把天旨宣读完,回到天上去。
    此次丢丑,却也不能算了。
    待回到天上,再向天帝参上一本。
    人间王朝竟已积蓄下如此实力,实在是居心叵测,绝不能再置之不理,定要绝除后患!
    对他而言,就算大唐君臣的实力出乎他的意料,在天界面前,也仍旧是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高冠仙人心中转着私念,面无表情,双手平举,一卷金光在他双手之间缓缓展开。
    “下界皇帝,听旨。”
    李顺目光微闪,双手交叠在前,缓缓弯下腰。
    群臣见状,也只好隐忍,跟着下拜。
    “今奉九霄金阙太上玉晨玄黄大天君敕命……”
    高冠仙人昂首诵读手中天旨。
    一个个金色神文随其声于空中逐字显现。
    如同镌刻在虚空中一般。
    古朴、神秘、威严,一如高远莫测的“天”。
    众君臣听着他的宣读,哪怕早有准备,却也忍不住神色连变,越来越难看。
    “念尔治世有功,特着仙官申斥,免去雷火极刑……”
    “尔其钦哉,毋渝厥典!”
    高冠仙人念完,金色神文仍聚于虚空不散,散发如狱神威。
    不仅是皇城,整个长安城都听到了这天旨。
    也看到了镌刻虚空中的金色神文。
    满城百姓都跪了下来。
    不是他们想,而是神威压得他们不得不跪。
    便是含元殿前,有诸军拱卫,群臣齐聚,也仍感受到一丝丝压迫,不少士卒额上已经见汗。
    高冠仙人抬头望去,脸色似笑非笑,目中若有讥讽。
    却见人间皇帝李顺面色平淡,未见惶恐,也不见惊怒。
    不由微微皱眉。
    “下界皇帝,还不接旨?”
    群臣抬起头,神色急切。
    刚刚那一通念了许久,大意却很简单。
    通篇都是斥责人皇在人间乱搞。
    就是因为人皇无道,才令得人间天灾妖祸四起,生灵受难。
    不过也留了几分余地。
    说人皇如此昏聩,是因为受了妖人蛊惑所致,只派人来责骂你几句,就不给你上刑了,你不要辜负我一番好意,快快谢恩吧。
    那妖人,自然便是那位帝师。
    还着令人皇重开祭天大典,向天祈年,以令人间风调雨顺。
    并于祭天大典之中,缚妖人于祭坛之上乞罪受罚。
    可说是“恩威”并施。
    这若是放在以往的王朝,群臣百官怕是都觉得正常不过。
    甚至能接到天旨,还会沾沾自喜,引以为荣。
    可如今对于早已嗷嗷叫着等着开战的大唐文武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威胁!
    耻辱!
    群臣百官看向人皇。
    此刻只要李顺有一点表示,他们会立即将这狗屁天使撕成碎片,然后反他娘的,杀上天庭!
    李顺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李顺,接……”
    “陛下!”群臣大惊。
    若只是一道旨意,这天旨接就接了,日后照反不误。
    但一来接了一旨,就意味着人皇低了天帝一头。
    二来,这天旨也真的不是随意就能接。
    所谓言出法随,口含天宪,那不是说说而已。
    何况这是天帝亲笔所书的天旨。
    一字一句,那都是天宪,不可违逆。
    一但接了,若不遵照旨意,必然要付出代价。
    虽然群臣自信如今的大唐,有能力撕毁一道天旨,否则,连别人一道旨意都反不了,谈何反天?
    只是这道旨意接了,不过陡令人皇和帝师受辱,毫无意义。
    李顺阻止群臣劝谏,回望高冠仙人:“还请天使回禀天帝,朕掌管人间,人间一切,也自有朕一力担之,与帝师无干,”
    “祭天大典,朕必会如期复举,届时,也会与帝师一道,去向天帝禀明原委,求请天帝宽恕。”
    李顺面色如常,缓声说道。
    “你……”
    高冠仙人下意识就想喝斥。
    这是天旨,是你能讨价还价的吗?
    不过看着群臣虎视眈眈的目光,终究不敢发作。
    只能忍下,想着等回天之后,再作计较。
    “既如此,皇帝便好自为之吧,”
    高冠仙人抚袖道:“请皇帝接旨吧。”
    李顺呼出一口气,整肃衣冠,就待伸手。
    “慢。”
    这时却听一个祥和声音响起。
    “陛下,天旨既是要问责小僧,便该小僧来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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