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郎恒,郎怀才在心里盘算着,若请尚子轩回长安,郎府几乎大半都已经由她来掌握。郎士新这般举动,似乎有些为时过早。

    她摇摇头,没有多想。等找到候着她的兰君,两人一起回了重明阁。

    “爷,夫人让我给你带句话。”兰君素来稳妥,因而韦氏更器重她。

    “什么事?”郎怀心下还在思量上官家的恩恩怨怨,有些跑神。

    “夫人说,若陛下当真有意,要爷不要抗旨。”兰君说罢,看了看郎怀,见她果真面露不解,才佩服夫人的判断。“夫人说,总比娶了完全不熟的人进府。当年,女帝与昭容之事,也是记入史书的。”

    昭容上官延,本因家族获罪,罚入腋庭。女帝登基后,无意发现此女才华横溢,封为昭容,虽是女子,实际却掌丞相权柄。女帝退位后,更为睿宗信任,加丞相,选拔无数能臣。

    女帝驾崩,上官延遗书自缢,实为殉情。虽是皇室丑闻,但睿宗感念女相理政功深,加封上官氏沛国公,陪葬女帝,并亲笔写下墓志铭,命史官不得篡改一字,记入史册。

    睿宗以超越古今的胸怀,为她作传,甚至记录了上官延和母亲的不伦情感。唐风虽开放,但此事毕竟不以张扬,是以郎怀只知道上官延自尽,却不知是殉情。

    “明达是个好姑娘,我看着她长大,便跟妹妹一般,自然从未想过。陛下如今真是乱点鸳鸯谱,唉!”郎怀摇摇头,道:“却还是劳烦母亲挂怀了。”解决不来的事情,暂且放一放,郎怀这时候还是更挂怀郎氏商行的事情。

    “阿兰,调谁去安西换回尚姑娘?”兰君平日里也会帮着韦氏理事,颇通商事,因而郎怀有此一问。

    郎士新让郎怀接手商行,事先已经同韦氏商议过,因而兰君是知晓的。她笑着说:“夫人还真是了解爷呢,知道您肯定要问。”

    “别学竹君贫嘴,快说吧。”郎怀无奈,自己身边的丫头们都不怎么讲究礼节,不过这样总比身边的人都战战兢兢要强许多。

    “管家的大儿子,爷你怎生忘了?”竹君说罢,郎怀茅塞顿开,笑道:“可不是,当真忘记了。”郎乔是沐公府家臣,忠心不二,又了解安西情况,征西之时,他的儿子郎瞿也是跟着的。若是调郎瞿去管理西域商行,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发信吧,”郎怀笑道:“说起来,旖儿那孩子,还真懂事,族学里的夫子很是夸他。”

    兰君应了声,低声道:“阿竹妹子知道泡汤对你身子好,给你备好了,回去好生歇歇。想来在这行宫,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第28章 真龙之怒,凉心粉妆逗笑(二)

    殿外飞雪漫天,殿内因着汤浴,显得春意融融。

    “陛下,可不能再动怒了,今日见着您,可吓坏了臣妾。”梁贵妃轻柔地为明皇揉捏头部,鹅黄的纱衣,几乎遮掩不住她诱人的身段。

    “唉!”明皇长长叹口气,对着自己的爱妃,道:“平日里,进儿憨厚直爽,朕虽不指望他成大器,却也一直很是喜欢他。爱妃,可是朕亏待了他么?”

    “陛下哪里话?”粱贵妃看了看眼前闭目的男子,他是天下的主人。当年宫中初见,粱贵妃一下爱上了这个足以当她父亲的男子。几年时间匆匆而过,当真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但深宫艰险,当初那个一心只得白发郎的女子,不得不沾染权谋——毕竟明皇年纪不小,她总得为自己将来打算考虑。

    “陛下对儿女们向来是宠爱不骄纵,只怪蜀王……只怪进儿他受了蛊惑。您如今严惩了那蛊惑之人,便让进儿好生反思,他不会辜负陛下的心思的。”梁贵妃说罢,转了话头,道:“陛下,您冬狩前,吩咐梨园练的曲子,如今也算有小成,明日咱们一起去听,可好?”

    有美在怀,明皇又在脑中想起那首曲子,这才真正舒怀,在美人臂弯里渐渐沉睡。

    将养了两个多月,郎怀的断骨方才好得七七八八,只要再留意些许日子,应当就痊愈了。她知晓明达的心思,但也不说破,等陶钧拿了东西来,才笑着去寻她。

    “明达,去换身短衣来。”郎怀把手里狭长的盒子交给她,笑道:“知道你想学剑器,这柄短剑,我托人按着纯钧给你锻造,只是减了两成分量,你用着应该更顺手。”

    明达眼前一亮,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病短剑,檀木裹着鱼皮的剑鞘,没有剑格,拿出来明达刷一声拔出剑,剑身古朴,篆刻着两行小字,明达却认不清是什么。

    “剑者,百兵之君。虽是杀人利器,持剑者需有舒朗君子风。”郎怀已经转过身,走进小院中。“剑器者,舞剑技艺。或拈花之雅,或雷霆之钧,或点水之从容,皆为剑器。有招到无招,剑舞到剑器,却非言传可悟。”她从腰间摘下纯钧,比划着续道:“师父曾说,女子习剑,当为剑舞。只有少数可以化剑舞,为真正的剑器,成就大家。”

    话音方落,郎怀去了剑鞘,在尺方之地,转而起舞。纯钧乃三尺短剑,但郎怀使出,剑意吞吐,却仿佛无处不是剑。

    她姿态风流,却带着硬朗爽快,一丝一毫胭脂气息俱无。比之那日冬狩舞剑,多了自在,仿佛游龙纵横江海,无拘无束,睥睨天下淡然从容。连带着璃儿兰君几人,都看得痴了。

    屏息收剑,郎怀转过头,笑着对一脸羡慕的明达道:“你便从这最基本的剑招步法开始慢慢学吧。来,我教你。”

    且不提郎怀这边,李遇待在自己的住处,当真是无聊得紧。情伤最难合,况且李遇本是痴心人。这些日子,除却明达来看他,只是按时去明皇住处问安。他把自己锁在屋内,只是执笔写字,却不知不觉间,竟全画了琴书。

    那日,李遇不得不来到暗香楼,与琴书诀别。他知道,琴书不是平常女子,因而说得痛快。果真琴书只是沉默片刻,便取来瑶琴,淡笑道:“能与殿下引为知己,是小女子毕生所幸。今日诀别,以曲相赠。望君,珍重。”

    调音演奏,却是一派喜悦安康,丝毫不露悲切之意。李遇隔着纱帘,站在外面,竟是痴了。

    月余来琴瑟和谐,李遇已经多年没有再体悟过这等平和的心境。哪怕他心下是明白的,琴书不是表面上那么普通,仍旧迫不及待着温暖。

    独自黯然,李遇捉起涸笔,就着残墨,笔意却满是凄楚。

    华清汤浴洗浊心,满目春意竟不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情难弃。

    住了笔,李遇注目良久,两行清泪缓缓垂下,一时间恨不得就此死去。人前的伪装,到底抵抗不过心下的真意。

    离开这座城也有十多年了,尚子轩掀开车窗帘,看着匆忙的商队人群,跟着他们从金光门进入长安,前往西市。郎怀给她的信简单扼要,直言如今掌管郎氏,需要自己人,希望她和奉令调入御林军的路老三同行。

    尚子轩片刻没有犹豫,便吩咐手下打点行装,联系了疏勒城中的路老三,择定时间,在冬天赶回长安城。

    然而路上行动,等到,已然暮春三月。明皇还在华清宫里每日观舞奏曲,甚至连早朝午朝都不再去。上官元趁机把持朝政,六部官员变动,皆顺李迁心意。

    开扬盛世,由此转衰,凋零飞快。

    “尚掌柜,府里人已经接头了,夫人有命,就请掌柜住进府里,都已经收拾妥当。这位路将军的住处,夫人也打点好,请您只管放心。”跟着她办事的,是从马匪手里救回来的一个孤儿,年纪不大,是个胡人。这孩子知道感恩,便求了尚子轩,要跟随她,报答恩情。

    尚子轩见他还算聪明,学东西也快,便给他起名尚衍,收为家仆。这一半年,尚子轩手中事物,大半他都能接手。此次回到长安,自然得带着他。

    “如此,听从夫人安排。”尚子轩点点头,蚕眉轻挑,仿佛自己只是路人,不是归客。

    韦氏为尚子轩准备的小院,离郎怀的院子只隔着花园,收拾的典雅素净。她身份太重,只等到夜里,才只带着梅君去。

    “旋儿,”韦氏打眼看去,尚子轩和上官宏眉目并不酷似,反而像母,但韦氏还是在她眉眼间看到当年长安才子上官宏的痕迹:“这些年,苦了你。”

    韦氏语带真诚,话未毕,泪已垂。尚子轩心里一紧,话儿全无。好在梅君在旁劝慰良久,才收了泪。

    “当初怀儿传信回来说找到了你们,当真如梦如幻。”韦氏拿着尚子轩的手,一同坐下后,打量着她,道:“子轩,如今形势如此,上官元依附淮王,还得暂避锋芒。但怀儿让我转告你,将来,她定会为你爹爹洗刷冤屈,还你和旖儿一个清白。”

    “阿怀有心了。”尚子轩笑道:“夫人,其实子轩早已看开,那些俗事,早已不能困住我。如今,子轩只希望,能将商行做好,能多帮帮阿怀。”

    多年丝路行商,尚子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踌躇不定的乐人。韦氏看她神色,知道这是真心话,笑道:“子轩既然有此志向,我郎家,定不相负!”

    再坐了坐,韦氏才道:“旖儿那里你不必担忧,怀儿亲自送他去的族学,他又争气,生员考得极好,夫子也喜欢他。后日他学里休沐,府里会去接回来,且宽心!”

    尚子轩一直没开口问,这时候才真宽了心,送韦氏到了门口,才转身回屋。

    过了两日,尚子轩本在屋内看账目,外面突然热闹起来。只听得尚子旖喊道:“姐姐姐姐!我回来了!”

    尚子轩丢了账本,方才站起身,尚子旖已经夺门进来,仔细看去,倒是一身齐整,虽不奢华,但也看得出生活优渥。姐弟俩未及多说什么,先抱头流泪。一别经年,尚子轩自然知道郎怀带了弟弟来长安,不会一直养在府里。

    不琢磨不成材,如今见他,真比以前那个孩子强很多,举止说话皆有品行,看来那位夫子是用心教授的。

    姐弟叙话良久,直到韦氏派人来请用饭,才抹干了眼泪。

    三月已过半,洪文馆中,丞相和各位大臣正在商议安西军镇饷银一事。此事早有明皇圣旨,倒没有太多争议。议事结束,上官元邀了李迁,到自己的赐庄小酌。

    上官元以次子身份成为族长,又依附李迁,爬上丞相高位,真是春风得意。二人互相吹捧,其乐融融。待酒意酣畅,李迁也放下自己淮王的架子,和上官元勾肩搭背。

    “殿下,虽说蜀王此次牵连,但借此机会,六部除了兵部,都已经成了咱们的囊中之物,买卖也划算。只兵部,尉迟那人真是憨厚得可以,怎么收买都没用。”

    李迁想想,也是恨,捏着酒杯,道:“无妨,此次裴庆也夺了个二名,父皇很是赏识,我又谏言了几次,应该会调他去兵部任职。收买不来,便架空他,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

    “不过,”李迁看了看东边,阴笑道:“老大的人,也该动动了。”

    “殿下,您的意思是,暗香楼?”上官元眼睛一亮,两人互相看了眼,只继续把酒言欢,不再多提。等时辰已晚,上官元才小心翼翼送他出庄。

    夜里倒是有些凉,李迁酒醒了些,眼见身边跟着的奴才,却一阵心烦。琴书可真是难得的美人儿,白白便宜了李遇那个愚人。想到此处,他不由得一身邪火。等回到自己寝殿,挥了挥手。一贯跟着他的公公,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性。忙退出寝殿,关上门。

    不多时,里面传出宫女讨饶的声音,夹杂着李迁不时的闷哼,很快在夜幕里,彻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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