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罗二人听那边的工兵一片大乱,说什么挖出了“人头、西瓜”,知是有异,便率众过去查看。此时天色将明,下了一夜的大雨也已停了,地门是在山阴处,地势高燥,流水周旋,雨停后便无积水再涌过来,但地上被工兵们挖得坑洼不平,除了稀泥便是污水,绕过几条施工的土沟,陈瞎子分开人群往内一看,也是大为诧异,不禁“咦”了一声,暗道“怪了”。

    原来在地下十几尺深的地方,有许多西瓜一般的东西,也都有枝蔓藤叶,只是全深埋土中,瓜皮上凹凸起伏像是人脸,脸上点点斑斑的似有血迹,若是不知情的,冷不丁看见,难免会以为是土里的“人头”。

    罗老歪用脚踏破一个,里面瓜瓤殷红如血,溅出好多的红汁,也不似寻常的西瓜瓤子,便低声对陈瞎子说:“陈总把头,兄弟在湘西做过一阵送尸贩私的勾当,山区里古怪虽多,却不曾见过此物,如今挖到了不知是吉是凶?”他虽是杀人如麻的军阀头子,做惯了欺心的生意、瞒天的勾当,可毕竟是旧社会的底层出身,对冥冥之中的事情还是有几分惧意,觉得挖出人头般的瓜来,绝不是什么好兆头,故此一问。

    陈瞎子从土中抱起一瓜,看了许久,才道:“弟兄们有所不知,世上只有冬瓜、西瓜、南瓜,可为何没有北瓜?实则也并非真就没有,只是绝少有人知道。因那北瓜仅生在夷洞的穷山恶水之地,故此又唤做尸头蛮,是死者怨气所结,常产自地底,世上从不多见,如今挖出来的,就是泥土中的尸头蛮。”

    早年间有种讲头,凡是屈死之人的鬼魂都往下走,比如吊死鬼脚下的地中,都会有一段黑炭;而被砍了脑袋的尸体地下,则会生出人头瓜来,是临死前一股怨气难灭,结而成物,一般在刑场和古战场里才有,挖坟掘墓却很少见到此物。陈瞎子遍识世间方物,虽是认得,却难断吉凶。不过瓶山附近本就是古时战场,七十二洞的苗人曾被屠戮无数,镇在瓶山下的亡魂定是怨念冲天,所以在地下挖出尸头蛮也并不奇怪,反倒说明山脚下阴气深重,离那墓门已不远了。

    罗老歪虽是目不识丁残暴成性的军阀,可也知道有些时候不能单凭枪头子说话,如今那些工兵见挖出异物,各个胆战心惊,必须稳定军心,以免开小差的逃兵越来越多。他眼珠子转了两转计上心来,又将一个人头瓜搬出泥坑,口里念道:“桥归桥,路归路……衣服归当铺,东海哪咤都不怕……最怕年轻守空房啊……”他想把当年做送尸匠学来的那套咒语,假意念几句来超度冤魂,以便让工兵们心中安稳一些,别耽误了盗墓的大事。

    那些套口多年不用,早就生疏了,只好顺口瞎说,不料罗老歪刚胡言乱语了没几句,他捧着的那颗尸头蛮,像是活了一般,突然从他手中滚落下来,随即滚上了土坡。

    群盗和一众当兵的无不骇异,罗老歪更是被吓了一跳,当场一屁股坐倒在泥水里。在旁的陈瞎子手快,早把手中的小神锋挥出,将那尸头蛮一刀砍做两半,原来瓜中有条乌黑的蜈蚣,贪图阴凉寄身瓜内,此刻已在利刃下被斩成了两截。蜈蚣体内有指甲盖大小的明珠数十,这东西叫做蜈蚣珠,不可近人口鼻,但身上有疥癣毒痂的,用之在患处反复摩擦,可以拔毒,是种难得的药材。

    罗老歪以为是夜明珠,忙让手下把地底的尸头蛮悉数挖了出来,挨个刨开来检验,却再无所得,不禁发了一场脾气,也没心思再做他的道场了,喝令工兵接着开工,今天不挖出瓶山古墓的墓门,就他奶奶的不准停下来歇息。

    工兵掘子营的军卒,多数都是大烟鬼,挖了整整一夜,早就筋疲力尽哈欠连天,有几个实在支持不住犯起烟瘾来,当场瘫到了泥地上,就被立即拖到林中毙了。这杀一儆百的办法果然有效,其余的只好接着大铲大锄地开挖。

    有话就长,无话就短,这一挖直挖到晌午时分,果然在那片生有尸头蛮的地下深处,挖到一座气度宏伟的大石门。

    原来恰好昨天夜间风雨雷电交作,陈瞎子那套听风听雷的法门正得施展,在雷雨中听得地下回响不绝,断定了墓门就在山脚,只是埋得极深,一路挖下去必有所获。要是寻常盗墓的贼人,都无这等听穴寻藏的本事,否则就算把着几百名工兵累吐血了,也不可能这么快挖到墓门。

    罗老歪大喜,吩咐给挖到石门的工兵,每人犒赏二两上等的福寿膏。说着话,已和陈瞎子率领群盗走了过去,推开那些累得东倒西歪的工兵,只见暗青色的石门分作两扇,都有三人多高,横处也是好宽,犹如一座紧闭的城门。深埋地下的石门极是厚重,怕是不下三五千斤,门缝间隙处都浇灌的铅水铁汁,浇铸得严丝合缝,想用钢钎子来撬都没地方着力。古墓地宫甚大,虽然那偏殿没有什么珠宝玉石,可按照当地传说,当年道君皇帝供奉神仙的珍异之物,都藏在大殿的一口深井中,罗老歪贪心大盛,想及此处,只觉得喉咙发干,连咽了几口唾沫。

    这时有眼尖的盗伙发现石门上凿有古字,拨净泥土一看,却不认得,卸岭群盗都是绿林响马,虽然其中也不乏有些肚中有墨水的,可毕竟学问浅薄,认不出刻了些什么古篆。但这好奇心是人人皆有,越是看不明白,越想知道是些什么内容,以往盗发了不少古墓,还真没见过墓门上有字的,这不合葬制。

    这伙人里只有盗魁陈瞎子是饱学之人,常以满腹经纶典故自居,当此便被群盗请至前面,看那石门上的古篆。只看得一眼,陈瞎子心中就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动了个七上八下。原来墓门上的一行大字,并非什么碑刻篆书,而是一道墓主对发丘摸金之徒的诅咒。墓里埋的虽是蒙古人,可盗墓的向来都是汉人,所以这些字都用汉字刻成,是碑上的篆体,却不是古篆,内容是对胆敢动此阴宅的盗墓者,做了许多怨毒阴损的诅咒。

    陈瞎子做的是卸岭魁首,平生专发各地古墓巨冢,向来都不相信盗墓会遭报应的这些鬼话,但站在墓道的大石门前,心中竟自觉得好生异样,不祥之感油然而生,隐隐感到这门后的幽冥之中,埋藏着巨大的危险,一旦破门而入,等待众人的将是一场噩梦。有道是“苍天在上不可欺,未曾举动先思量,万事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盗墓的勾当干得多了,纵然是横行天下的卸岭巨盗,也难免会有心里发虚的时候。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数百双眼睛都盯在陈瞎子身上,也不容得他有些许犹豫畏惧,这些念头只是一转,他便指着那墓门对群盗说:“试读碑上文,乃是昔时英……这都是墓主的名讳官爵,刻在石门上正是那些西域番子的习俗,我等不必少见多怪。”

    群盗听罢连连点头,在心中暗挑大拇指。罗老歪笑道:“果然还是陈总把头有见识,这些鬼画符的鸟字,我就认不得半个。”说完点手唤过工兵营长:“来呀,快给老子准备炸药,轰平了这番人的**门!”

    卸岭盗墓自古便是长锄大铲,挖开一墓就捣毁一墓,从不顾虑些什么,当即留下二三十名通晓埋设炮眼的工兵,让他们在墓门上凿出孔来炸门。那青石巨门坚硬厚重,一凿子下去只留一个白点,这种活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完工的,其余的趁机到林子里吃饭睡觉,养精蓄锐等着进墓倒斗。

    到得下午,最后几个炮眼的爆破声响彻群山,几千斤的墓门终于被炸开了,只见墓门里隆隆不断地冒出许多烟雾,只到玉兔东升方停。群盗料定墓道里的晦气都已被山风吹尽,进去一探,叫了声苦,原来墓道深处,都被石条堵死,那些石条都大得出奇,小的也有两百来斤。墓道里却不好用炸药强行爆破,只好再派工兵在石上凿出牛鼻孔来,以粗索拴了,赶着骡马向外强行拖拽,正所谓“牛牵马拽,无所不用其极”。

    这一来颇耗时间,又费了一昼夜的力气,急得罗老歪抓耳挠腮,陈瞎子却早知道这种“斩山为椁、穿石做藏”的元代古墓就应如此,若没这般布置,这几百年来岂不早就被人盗空了?于是沉住了气,指挥群盗一步步地发掘,等把条石都运出去,又凿破了内侧的一道石门,长长的墓道才暴露在眼前。从这些巨石墓门的材料构造来看,都是拆了瓶山上的道观殿宇,将那些石阶石梁堵塞了墓道,防止盗贼,而这段入口处的墓道,离地宫的冥门尚远,不知还有多少门户,其间少不了有些机关布置,当即吩咐众人,都须放仔细些,万万不可大意了。

    群盗一队队列在门前,有的背负了临时运来的草药袋子和石灰,用来对付墓中潜藏的毒虫毒蜃;也有的拖着一架架蜈蚣挂山梯,用来在古墓地宫里面逢山搭梯,遇水架桥;最前排的每人举着一大捆稻草,中藏九层皮革,上面都淋透了水,另外群盗都携有藤牌,用来遮挡墓中的伏火暗箭;罗老歪手下的部队也都吸足了大烟,枪中子弹上膛,只等首领一声令下。

    陈瞎子见几百号手下站在墓道前,不免生出得意之情,这阵势虽然比不得当年几十万大军挖掘汉代帝陵,可也算得上是可观。眼看已属日落西山的卸岭之盗,如今在自己的带领下俨然已有中兴之象,胸中豪气顿生,便朗声对众人说道:“咱们也不是天生的响马贼寇,只因当今世道大乱,与其在水深火热里苦熬,还不如到绿林道中当回英雄好汉,做出些挣气的举动来,也好教世人刮目相看。这墓道后的地宫里,都是殉葬的金银财宝,此等明器当真是墓中古尸之物吗?试问哪一件不是他们从民间搜刮得来?生前受用了,死后还要摆在身边一同朽烂,难道真以为头顶上那个老翁没有眼睛吗?如今正是天道循环,我等取之乃是替天行道,这便叫做一报还一报。诸位兄弟,能举非凡之事的必是豪杰,常言道,胆大能得天下,小心寸步难行,都放开胆子跟我倒斗去也!”

    群盗应和一声,跟在盗魁身后进了墓道,罗老歪也拔出枪来,边走边替陈瞎子补充了几句,叫道:“向前的个个有赏,退后的……难免要吃老子的枪子儿。我操他祖奶奶,那些**般的明器一件别留,都给老子搬回帅府去!”

    陈瞎子善会看人面相,知道罗老歪虽然是个急性的活阎王,可他也是绿林道上混出来的,极是讲义气,又兼以后盗墓还得指望陈瞎子,想来不会做反水之事。此时他这盗墓成瘾、窥尸有癖的军阀头子要跟随前往地宫,自然无妨,不过守在墓门外的一部分手枪连军兵,都由罗老歪的一个副官统帅,虽说是他的亲信,可也不大让人放心。他老谋深算,便命红姑娘带着一伙卸岭盗众留下,以免突生变故。

    群盗用黑布蒙了面,一发拥进墓道。最前边的一排,是那些举着整捆长稻草、腰上挂着鸽笼的盗众,后边专门有人挑灯照明、火烛、马灯一应俱全。这墓道原本是炼丹仙殿前的穹顶甬道,古道宽阔平整,能通马车,两边每隔十数步,就都有华表般的石柱,约是一人高矮,原是放置灯盏照明之用。

    最近山中雨水多,墓道里面略有渗水,在寂静黑暗的远处,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墓门闭得久了,晦气难以尽除,众人又担心这段墓道里有毒虫机关,所以推进得格外缓慢。每向前一段,就在墙边的灯柱上留下灯火照明,见到墙壁上有裂缝的,就立刻用石灰堵住。

    如此攒行了三四百步,墓道逐渐变宽,但群盗人多,仍不免觉得呼吸局促压抑,灯火也由于空气不好,显得十分昏暗。尽头是道朱红的砖墙,像城墙般砌严了墓道,并不见顶,下面有个圆拱形的城门洞,两扇带有铜钉的城门闭合得并不严密,门环却被铁链锁了。哑巴昆仑摩勒抄起开山斧,上前几斧子劈下去,就砸断了那些锁链。

    陈瞎子抬手指了指前面,命人用蜈蚣挂山梯顶开铜钉门,几名盗伙将四架长梯探出,前端顶到门上落力推动,两扇大门随着嘎吱吱吱的锈涩声响,被缓缓推了开来。盗众们凝神屏气,都盯着这道墓门,不知里面是何光景。可这道墓门刚一洞开,就听里面发出一个女子凄厉的尖叫,这女人的惨叫声在拢音的墓道里听来格外惊心动魄,群盗脑瓜皮紧跟着都是一阵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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