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晴。午后的园子里,微熏的暖风卷着桃花花瓣,跌落在案几的茶台上。

    李秋萍一边沏着茶,一边同郭思谨说话:“你说有的人是不是傻呀?冒用别人的名字,不夹着尾巴藏好,还抛头露面。”

    郭思谨听了她讲述于允文的事后,温和地笑道:“低头做人,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殿试中了前三甲,到那时候再被人发现,可就不是不准考试,笞刑二十这么简单了。那是欺君,要被杀头的。”

    “他确实是个人才。可惜了。”李秋萍摇了一下头说:“可怜见的,二十杖下来,站都站不住了,还是我老板找了两个人,把他抬回了茶楼。现在在柴房里趴着呢。”

    说到这里,李秋萍有点气愤:“我还求了我爹,让他去杭州府通融。府衙那帮人,真是油盐不进,我爹一个正三品的侍郎,亲自去说都不管用,他们的知府不过才是四品官嘛。”

    郭思谨看李秋萍气鼓鼓的,就安慰她:“也不一定要走科举这条路,他若是真有才能,做别的事也一样能有一番成就。”

    李秋萍把沏好的清茶推向郭思谨,叹了口气说:“皇妃娘娘你还没我对官场了解的深呢,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权贵家的子弟,怎样都行。对寒门子弟来讲,科考是进翰林院的唯一途径。你当他是王嗣同啊,考不考都无所谓,一辈子什么都不干,也一样过得逍遥快活。”

    李秋萍的话令郭思谨心中一亮。她笑呵呵地说:“现在王嗣同是正六品的朝奉郎。中了状元,能不能入翰林院还不一定,既使入翰林做了修撰,也就是从六品。

    是否有更大的造化,一要看他自身的实力,二要看朝中是否有人愿意提携他。在京城里,三年一考核,三年才有一次升迁的机会,还不一定能升职。但在军队里,立了功就有嘉奖,何况南岸正是用人之际。”

    李秋萍若有所思地问:“娘娘什么意思?让他参军?他都二十八岁了,还是个书生,练武有些晚了吧?去参军能做什么?”

    “王嗣同也是个书生,参军不一定是要亲自上阵打仗的,军队里有学问会写字的人少,去做个文书,帮大人们整理代写来往信件,接待客人端茶倒水什么的,他若真是有才能,就有机会露头。”

    “有道理。”李秋萍点点头说:“我回去就告诉他,等他伤养好了,就让他去参军。我再给王嗣同写封信,把吴允文推荐给他。”

    三月二十一日,微阴。经过三场会试以及殿试,三年一次的科考终于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发榜了,前三甲新田书院占了两名,分别是头名状元陈正献和探花李青书。

    陈正献的家虽然是杭州城的,近几个月却天天都呆在五湖四海茶楼,同里面的每个人都熟悉。骑马披红游街时,特意在茶楼前逗留了一会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贺喜声一片。

    柴房里,李秋萍居高临下望着趴在柴草堆里看书的于允文说:“你是读书人,读的书多,福祸相依的道理,不用我跟你讲了。有些事,眼前看着是坏事,其实不一定是坏事。我看过你的文章,你不是立志抗金的嘛,说不定到了军队里有更大的作为。”

    于允文对她的话未置可否,把书放在一边,抬头一笑道:“多谢宫老板和李总管。等我好了,能不能让我继续在这里干活?我什么都会。”

    李秋萍是户部李侍郎的闺女这事,店里没人知道。看她整日老板老板的喊的亲切,大家都以为她是宫七雇来的总管事呢。

    李秋萍在于允文面前蹲下,“你准备破罐子破摔呢?一个小破茶楼能有什么出路?”

    于允文又是一笑,眯着眼说:“这个茶楼是藏龙卧虎之地,我呆在这里,说不定被哪个贵人看中了,就能青云直上。在军队里出头太慢。抗击金人是要在前方,但决策往往是出自后方。很多时候决策者比执行者更有力量。”

    李秋萍:“......”敢情这是个野心大的。

    李秋萍站起身正要走,从前厅里跑过来年轻人,急声说:“李总管,大事不好了,陈兄的马冲撞了普安王府的马车。”

    “啥府的马车?”

    “普安王府。”

    李秋萍以为是顶多是在普安王府的马车前没避让,郭思谨的性子随和,这样的事不会计较,不算多大的事。于是又随口问道:“啥情况?”

    “陈兄的马直冲向了王府的马,王府的马车停站的靠边,马受惊猛退了几步,带着马车差点没翻河道里,幸亏旁边有几个人眼疾手快,把车厢拉住了。”

    天啊!李秋萍瞬间脑袋炸了,急声问:“谁在车里?”

    “不知道。”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说:“听里面的惊呼声,应该是女眷。李总管,这不会连累到我们茶楼吧......”

    后面的话,李秋萍没听到,她已经飞步跑了出去。

    回来报信的是两个人,另一个人去楼上通知了宫七。宫七比李秋萍还慌,他简直是连滚带爬的下了楼。

    皇家将近二十年没有添过新丁,先不说郭思谨是他的朋友这回事,也不说慕容家对他有照顾之恩,只说太后和皇帝对皇嗣是如何的重视。皇子妃万一有个闪失,这罪魁祸首可是从他茶楼里出去的。他们会以为这是偶尔事故吗?说不定会以为他心有不甘,有所图谋呢。

    十多年如履薄冰的生活,让宫七遇事总喜欢往最坏处想。等他和李秋萍一路狂奔到了出事的地点,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

    他拉了一个路人急声问:“状元郎呢?”

    路人左右看了一下,才答话:“被杭州府里的人带走了。”

    宫七又问:“普安王府的马车,去哪儿了?”

    “回府了。”

    宫七推了李秋萍一把,“你去普安王府,我去杭州府。”

    李秋萍是普安王府的常客,以往不经通报就能直接进,今日却被拦下来,府卫说:“今日不接客,除了宫里来的,外人一律不准进。”

    “皇子妃怎么样了?”

    “小的不知,姑娘请回吧。不要为难我们。”

    李秋萍急得直跺脚,朝门内张望了两眼,又旋风一样的跑开了。她顺着围墙绕了大半圈,来到了西北角荆无名的门前,“嘭嘭嘭”的连拍了几声门。

    在她准备踢门的时候,门自里面开了。

    荆无名一手扶着门,身子把开了一半的门口挡了严实。

    “让我从这里进去。”李秋萍说着上前抱着他腰就往里挤。

    荆无名哪里遇着过这种情况呀,吓得身子直往后趔。

    李秋萍要的就是这效果,挤进门,她就撒手往屋里跑,自后门入园子,又往揽月阁的方向跑。快到大门口,看到急步进进出出的人,她再也迈不开腿了,扶墙喘着气,蹲坐在了地上。

    李秋萍没宫七想的那么多,郭思谨是她在这里唯一的女性朋友,她不希望她有事。尤其这个事,她还觉得跟自己有关。

    发榜后,知道陈正献中了状元,她就在心里默默的念叨,让这个伪君子遇上倒霉的事吧,游行时,马失前蹄把他从马上摔下来才好。

    结果还真出事了。

    早知如此,她就祝他万事顺利,官至丞相好了。

    既然自己所求这么灵,李秋萍又开始求,用我的三年好运气,换她们母子平安。三年不行,就十年,二十年了,三十年,不能再多了……

    赵瑗正在和王嗣同、以及军师和五个地方官在采石矶察看地形。大方案和详细方略都已经定下来了,以赵瑗为首的一方,和以军师为首的一方,各退了一步。把营房建在要塞后方三里之外,要塞建起来后,此地的守军每四个时辰一换班。

    这日,他们在做最后一次的堪察。赵瑗的心情有些激动,明日就可以回杭州了。

    原计划的是离开采石矶后,再去濠州一趟。早上的时候,改变了主意。先回杭州,等娘子生了孩子,找时间再去濠州。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呢。这时候肯定行动不便了,要陪在她身边。

    突然地,他的心跳猛地加快。最初,他以为是自己激动所致。片刻后,他意识到不仅是激动,更多的是心慌。整个人就像是悬在空中一样的没有着落,伴随而来的是紧张焦急和惴惴不安。

    一个地方官看他脸色不佳,关切地问:“殿下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赵瑗长吁了一口气说;“有点头晕,我先下去。你们继续看。”

    从要塞上下来后,赵瑗对宋小宝说:“备车,我们回去。”

    “现在吗?还是吃过午饭再出发?饭马上就好了。”

    “现在。”

    慕容白站在杭州府衙里,对着王知府叫嚷:“把那个姓陈给我拉出来,我看看他眼睛长到哪里去了哇,我姐坐的马车站着不动,他都能撞上去。”

    王知府勉强挤出了个笑脸:“小王爷息怒,陈正献已经押去牢里了。待证人齐了,下官就开堂审问。一定给您和普安王府一个满意的交待。”

    王知府和陈正献的父亲是好友,出事的时候,王知府正好路过,一看是普安王府的马车,立马让身后的两个随从,把陈正献给缉拿了。

    此时王知府庆幸自己的果断,看慕容白的架式,陈正献若是在他眼前,他手里握的宝剑能照着人砍上去。

    王知府不知道郭思谨和慕容白的关系,他还以为第一批寻上门来的会是普安王府的人,或者是郭俭的两个儿子。

    郭俭的两个儿子还是青瓜蛋子好应付,普安王府估计会是张伯前来,他跟张伯有些交情,只要别把陈正献带走,别的都好说。

    人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要是把陈正献带到普安王府里,万一有人直接上手打他,别的人为了在主子面前表现,一涌而上,他的小命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两说。

    王知府在心里祈祷皇子妃能够母子平安。若是没事,后面就好办了。找几个老臣帮忙在皇帝面前讲讲情,说陈正献也是受害者,在家中思过静养个一年半载的,以后不耽误仕途。

    他没料到第一个来的是气急败坏的慕容白。王知府虽然没跟慕容白打过交道,但对他了解。为官的哪个不是对三品以上的官员了如指掌?何况是常往宫里走动的一品郡王。

    这个小王爷太难缠了些,完全不按套路来,在王知府觉得快要招架不住时,满头是汗的宫七来了。

    “那个该死的陈正献呢?他在哪儿?”宫七实在太急,也顾不得礼仪了。

    王知府直起腰说:“宫老板,何事?”

    “我要当面问问他,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己活得不耐烦了,别拉着别人垫背。”

    “本官已经问询了,也让人查看了他乘坐的马,是有人在他的马上做了手脚。本官已经派人去找经手马的人了。”王知府看向慕容白,又低了低腰说:“要不你们先去看看皇妃情况如何了?陈正献就在这里跑不了,可以改时间再过来。”

    李秋萍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一晃进了揽月阁。她扶着墙站起来,大喘了几口气,也朝揽月阁走去。院子里站立着的十几个女子,齐齐的望着紧闭的屋门。

    她朝里走了几步,来到秋葵跟前,停留了一会儿,才轻声问:“怎么样了?”

    秋葵没应她。

    李秋萍拉着她的袖子,又问道:“娘娘怎么样了?”

    秋葵转脸看了她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谁,挤了个带着泪花的笑脸,颤声说:“没事,要生了。”迟疑了一下,低声问:“你说,娘娘会生个小世子,还是小郡主?”

    李秋萍缓了缓神,也跟着笑了,“应该是个郡主吧,姑娘是娘的小棉袄。娘娘美貌,生的小郡主肯定是活泼可爱。”接着低声问出了她关心的问题,“都谁在里面?祝夫人在吗?”

    李秋萍看过很多宫斗剧,皇家的主子们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不知道会招有多少人眼红,算计呢。

    秋葵又望向了门口,“刚进去了。”

    五湖四海客栈里早就炸了锅,老板和总管事都不在,大家说话无所顾忌。有人感叹道:“允文兄真是因祸得福,躲过一劫,他若是中了状元,这事说不定就落到他头了。”

    有个嘴快的,把话说给了在柴房里趴着的于允文。

    于允文翻了一页书,轻轻慢慢地说:“若是我,看到王府马车在前面,远远的就下马了,哪里还会骑着马走到跟着去。再说我也没有那么高大的蒙古马骑着游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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