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面城墙鏖战正酣时,被陈德惊出一声冷汗的曹翰率领着三百精卒小心翼翼的沿着金陵,这六朝古都,现在的唐国都城的街道向着宫城前行。道路两旁朱门侯府鳞次栉比,夜色中街坊院墙显得格外高大阴森,仿佛每一处宅院中都埋伏着强弩坚甲,没处街道路口都会涌出大队唐军。

    这般孤军深入,走不多久,虽然没有再碰到其它大队敌人,曹翰只觉得自己的背心都要被凉汗浸透了。随行的军卒们且行且顾,却全然没有任何援军的踪影。已经有好几支唐军穿过虹桥南面的大街往东而去,但东城方向却在没有一兵一卒的宋军赶来会合,可想而知,城墙缺口已经被唐军封住,自己这三百健儿成了孤军。

    曹翰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些高门大户厚重的门板后面有无数双惊恐兼且愤恨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这一小队孤军,一旦局势明了,不用说回过头来的唐军,就是这些极度憎恨北方军队的江南百姓,恐怕也会将自己这三百人撕烂。偏偏此时此刻大街上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两声小儿的哭叫,也像被勒住脖子似地的嘎然而止,仿佛整个金陵都在静静地旁观着这三百个可憎的军人。

    抬头看着天上冷冷一轮白月,曹翰长长吐了一口白气,抬手命令军队停止前行,叫过几个校尉。

    “先锋使大人,孤军深入于我不利,退兵吧。与豁口外面的我军两面夹击,夺得城墙也是首功。”脸色阴沉的校尉汤进言道,其它几名校尉也都显现惧色。

    曹翰冷冷扫了各人一眼,望了望仿佛远方依稀可见的百尺楼头,沉声道:“此番退军,且不提功败垂成,是否能安全返回也成问题。诸位可知惊弓之鸟,闻弦声而自落的掌故。我大军南下多时,眼下唐国君臣上下便是那只鸟儿,我们虽然只有三百人,但只要列队出现在宫门之前,必然令其丧胆。夺其国,掳其君,这般不世之功,诸君怎么让他白白从指间逃过。”

    他抬头看见诸校尉脸上也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动,心中微叹,自己也只是死中求活的搏一搏罢了。旋即又正色道:“不冒天大的风险,焉得天大的功劳。要封侯荫子,今夜我辈放胆一搏,功劳足以抵得在北疆十年搏杀,这般便宜之事已在眼前,为何不干!诸君以为如何?”

    众校尉被他说得意动,纷纷点头道:“但凭指挥使吩咐。”虽说曹翰只召集校尉商议,但并未蓄意压低声线,所以在场的三百军士对几个军官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般军汉不比后世那承平时分的无用禁军,大都是见利忘命的悍勇之辈,听曹翰说得有理,也无贪生怕死的二话。

    曹翰有些欣慰的点点头,笑道:“诸君胆色未令我失望,吾三百健儿共此一战,成败不论,翰与有荣焉。”他在军中素有勇名,轻易不服他人,此刻一言嘉许,也令不少士卒脸现振奋之色。

    曹翰又道:“既然要威慑唐国上下,那就把戏做足,有谁携带了军鼓?”他说的乃是北地军中常用的腰鼓,古时阵战,最重保持战线接敌,步伐一致,若是不然,就等于将自己的背心和侧翼卖给敌人了。这时讲究闻鼓而进,虽有刀山火海而不避,闻金则退,虽有钱财玉帛而不顾,所以大凡军中都携带大大小小的军鼓和鸣锣以作号令之用。

    攻城的选锋来自各部禁军的都有,有几名士兵取出了包袱中的腰鼓,挂在了脖子上,曹翰满意的点头道:“打出旌旗,列队而进,鼓手走在前面,大家都踩着点子走。定要将东南鼠辈震慑住。”

    禁军校阅时也有列队之说,而且由于周世宗宋太祖二朝都极重校阅,所以曹翰所带的这些精锐禁军虽然不属于同一卒伍,但在鼓声中也行进得分外整齐,虽然和后世的军队列队操演不能相比,但这般精锐士卒身上散发的杀气,以堂堂之阵前行的摄人之威又岂是常人能够抵挡的。

    咚咚的鼓点声和几乎跺脚也似的行军脚步,仿佛鼓槌敲打在一路上金陵百姓的心坎上,不少隔着门缝偷看的南唐朝官看到这幅场景,心头都不禁沉沉一坠,这煌煌大唐没了,多灾多难的大唐一脉,真的就在今夜亡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久经战火早已不堪其扰,见宋军队形严整,不似乱军,心中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和另一时空中近千年后南京城的某些居民在某些时候的感觉相似。

    曹翰就这样带领着三百宋军一直行军来到在虹桥之北,宫城之前。此处乃是宫城前咽喉要低,当年皇甫继勋作乱,便是被陈德率领亲军及金陵烽火使衙门众衙役挡在此处,未能突入宫城,最后功败垂成。但是,此处也是金陵城防环环遮护的腹心之处,若是说宋军突入到城内其它地方还有可能杀出城去,行至此处,却已决无可能再回头。

    话说回来,若不是曹翰整队而进,踏鼓而行的气势震慑住城中各处的唐国偏师,而真正精锐敢战的部队又全被陈德和胡则二人带去东面城墙与曹彬大军对垒,以曹翰所领区区三百之众,又怎能行军至此,哪怕聚齐朝臣们的家奴,拿着菜刀砍,也将他们剁成肉酱了。

    一旦唐军彻底稳住了城防,随便调集一支军队,自己这三百人不知能够撑到一炷香时间。若是自己领兵,遇到这种孤军,干脆就用长枪围住,只用弩兵往复攒射,便可全歼,曹翰在心中默念,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是否得偿所愿,立下不世奇功先不说,自己这番胆气自当名留青史。

    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宫门和高大的城墙,大宋先锋都指挥使,曹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头也不回的带领三百壮士径自开过虹桥,昂首踏入城上巨大的床弩射程范围之内,然后令一名士卒上前通告,大宋南征官军已经底定全城,令南唐君臣天明之前打开宫门纳降,否则屠城三十日,鸡犬不留。

    黑云都指挥使呙彦看着城下猬集一团的三百宋军,急的吹胡子瞪眼睛。偏偏严令宫中黑云都不得擅自打开宫城城门,更不可能主动去攻击宋军,居然就让这区区三百人安安稳稳的宫城前面呆了下来。他虽然是员猛将,脾气也颇爆烈,但常年担任皇帝亲军统领,别有一种事事通秉德作风,生怕别人将黑云都视作前朝裹挟天子的神策军一流。因此,虽然看着那三百宋军恨得牙痒痒的,但曹翰既然派出军使传信,他也只能将此口信通传宫中,宫中没有回话之前,无法发兵攻击。

    而陈德、胡则、卢绛等间或派人向宫中禀报军情的亲兵,也被这股宋军堵在宫门之外,不能入内,皇家自有规矩,为防止不测,外臣通传消息的部属只能通过有瓮城遮护的南门入内,各亲兵只好回禀各自将帅定夺。

    眼见小队宋军就这么堵住了宫门许久,也不见大队后援前来,校尉马承彦道:“将军,吾看宋人是虚张声势,定是陈胡卢三位节度已然稳住城防,此队宋军已成孤军,吾带一百铁骑杀出去,保管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呙彦却面沉似水,仿佛没有听到马承彦的请命,回头望着幽深的宫闱,光政殿处灯火通明,今夜恰逢李煜召集陈乔、徐弦、张洎三位重臣议事,得知宋军炸塌城墙,先锋大将曹翰整军进逼宫门之后,君臣四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徐弦和张洎力主紧闭宫门,召见宋军大将曹翰先行安抚,然后再做计议。在君主与丞相们商议定策之前,严禁打开宫门,或者出兵挑衅宋军。

    若是只有李煜之命,呙彦倒可以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派出几百骑将这帮胆敢屯驻在宫门前的虱子碾死,但有三相副署的圣旨就不一样了。唐国此时已有后世以文御武的苗头,若是自己擅自出战,无论成败,就算自己能保性命,出战部将的首级必然不保。何况林肇仁遭忌杀前车之鉴犹在,越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在此就越谨慎。久统禁兵常在君侧的呙彦深知朝堂的险恶尤胜战阵,他尤其懂得什么错误都可以犯,政治红线绝不能踩。

    曹翰等三百宋军在宫门也是如临深渊般战战兢兢。俗话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众军被曹翰一般说辞激发出来的的胆气早已在等待中耗得干干净净,封侯荫子的想法早抛到爪洼国里,不少人开始怀念起在开封城中的老婆和热炕头,心中懊悔不已。不过历经五代杀伐,这些人也当真没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后世那般重,和曹翰一样,既然已经以生命为赌注投下色子,哪怕两股战战心中打锣,这三百宋军倒也个个撑足了样子,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仿佛屯在唐国宫门之外的不是三百人,而是三万人一般。

    和普通士卒相比,统军大将曹翰心中的焦躁又要多上千倍,不住地思忖此策到底有几分成算,脑海里更是忽而火热,忽热冰寒,猜测唐国君臣到底会怎样应对这步险棋。

    以他的见识,这江南国主生于妇人之手,长在深宫之中,定是个没什么主见之人,若是陈德、胡则这等悍将此刻恰好在宫中辅佐唐主,自己这干人就必死无疑。若是天意在我,恰好是那班与宋军牵扯不清的文臣们在内定计,自己这天大的功劳便是囊中之物了。他心中虽然冰火两重天的煎熬着,脸上的神色却极为平静,在旁边的校尉和军卒们眼中,端的是十分有大将风范,难怪能当得新晋禁军中第一猛将的威名。看着他一脸恬淡而又好似无所事事的表情,嘴角似乎还挂着嘲讽的笑意,不少校尉和军卒暗自惭愧,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不少。

    就在城上城下的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一般紧张的时候,忽然“嘣”的一声,城头上早已拉好弦的一柄床弩的弓弦卡子忽然松动,早已对准宋军的一柄粗大的三枝铁弩箭带着巨大的呼啸声射进宋军阵中,穿过两名士卒的身体,又狠狠的扎进地面。

    那两名士卒一人当场丧命,当场被宽大的弩箭斩为两段,五脏六腑洒了一地,还喷溅得身旁几人混身上下都是鲜血,另一人却尚未气绝,当场不住的哀嚎起来,一时间宋军都面露惧色,原本严整的阵型也松动起来。

    曹翰眉头一皱,看着那不住叫痛的士卒,转头对校尉尉迟重道:“关键时候,不可乱了军心,你送他一程。”尉迟重乃是多次跟随曹翰摧城拔寨的旧部,也醒得此刻情势,己方实力既然远远不足以于禁城中的唐国军队相抗衡,就只能以威慑。三百宋军和唐国君臣宛如两个人瞪着眼睛,谁先眨眼就输掉性命,军心尤为重要,闻言立刻上前,手起刀落,将那士卒的心窝捅了透亮,惨叫声嘎然而止。

    他行事这般狠辣,不但叫城头上唐军动容,一旁的宋军同袍也都面露惧色。

    曹翰却满意的点点头,所谓慈不掌兵,这行动便是最好的注解。他不顾宋军丛中也有不少人朝他射来仇视的目光,沉声命道:“全军向前二十步,我倒要看看唐军是不是吃了豹子胆,竟敢捋我大宋禁军的虎须。”顿了一顿,又指着高大的宫城城头道:“唐国投降之后,吾定当以此城楼所有南蛮的性命为这两位同袍报仇。”

    说完不顾众人反应,大声命道:“击鼓,前进!”当先朝前迈出了二十步,携带军鼓的几名士兵面面相觑,为他的威势所慑,下意识的咚咚敲响军鼓,三百人的宋军军阵整齐的朝前迈出二十步,紧紧贴在曹翰的背后,走的居然比每年大校阅时还要整齐。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只闻宫中传出阵阵更鼓。

    是年乙亥,西元九七五年,大宋开宝八年,曹翰,连同他手下三百宋军用胸口对着金陵宫城城头密集的床弩,大宋军旗高高擎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们的勇气,将永为后人景仰。

    附:虽然从现代的观点来说,宋国讨伐南唐是一场内战,但是对于独立近百年的南唐而言,战争残酷并不亚于外战,正史可以查找的两场大屠城就是明证。所以江南百姓箪食夹道以迎王师的场景是不存在的。打仗不是请客吃饭。宋军在任何一个时代军纪都是极差的,岳家军是超级例外所以被剪了。这也许是皇家刻意使军队道德败坏,以防止他们作乱吧,瞎猜。

    说他们是内战,不是因为现在,而是因为当时。不是因为现在淮河南北的同胞都在一个国境之内,在一个政府统治下生活。而是因为当时的宋唐双方有着共同的母体传承、主流文化,他们都是同一血脉,安史之乱前大唐的分割体。也就是说,因为他们属于同一母体,所以是内战。有种观点认为不管当时是不是同一文化和母体,只要以后成为一国之内,以前打的仗也都算内战,当时的民族英雄也就成了内战的战争犯,此种论点我不能赞同。推论一下,按照这种说法,全人类最终会实现共产主义,那从过去到现在一切战争不都是内战了吗?也许将来我们和外星虫族成立联邦,那么和虫族打仗也成内战了,照这个说法,内战和外战这两个概念就被彻底虚无化了。

    但也正因为这是一场内战,,我不希望把任何一方写得过于猥琐,正如南北战争中双方的军人一样,各自为自己的理念和欲望,他们的勇气和牺牲都是无法磨灭的。借用一句话,老兵永远不死,但光荣莫大于死于一场战争的最后一颗子弹。虽然这个情节是虚构的,但无数真实的历史可以证明,中国古代的军人,有过这样的勇气和牺牲精神,不亚于斯巴达三百勇士,值得我们铭记追思。

    勇气是一个中性的东西,好像力气,美貌,财富和智慧一样,一个道德上很邪恶的人也许很有勇气,一个道德上很高尚的人也许没有勇气。但勇气对于一个人来说总是好事情,就像有力气总比没力气好,长得漂亮总比长得丑好,有钱总比没钱好,聪明总比傻好一样。但人就只这么奇怪,缺乏勇气的人往往会嘲笑勇气。

    战争是最能培养和考验一个人的勇气的事件之一,丘吉尔说过一句话记不太清了,大意就是说平常勇气好比你钱袋子里的钱,你花光了它之后,真正的勇气才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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