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四五天内,孙传庭已经有过两次双眼发黑的感觉。

    他派白广恩领一镇兵马向汝州佯动,调离了李自成的主力后,便向洛阳大举进攻。进攻时一切战事虽然都很顺利,可当众将一一汇报攻城战果与伤亡况的时候,孙传庭一听就明白了,他并没有创伤到“贼军”的骨干。

    那么李自成既然骨干没有什么损失,为什么要在洛阳当面一退再退?是因为他的老本劲兵全部调去了汝州吗?他们要退到哪里去?他们想干什么?

    鉴于上一次柿园之役秦军冒进的教训,孙传庭这次出潼关,一路都非常注意粮道的安全。无论从灵宝到洛阳,还是从洛阳到汝州,他都密切关注闯军的动向,特别是对汝州方向闯军的动作,更加是异常小心,严防他们在奔跑中捞到官军后方去。

    从灵宝到新安的一路上,他也不忘叮嘱部下注意周遭动静。可是李过伪装成秦军烧毁粮船,还有李双喜和党守素督率轻骑强行穿插到秦军的后方,这两件事都出乎孙传庭的意料,令他忍不住眼前发黑。

    凭着多年的战争阅历,他在第一时间就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贼军”的计。显然李自成并没有为郧阳和汝州的奇兵所调动,他在洛阳依旧保持着强大的重兵集团,只是故意向孙传庭展示虚弱的一面,引他进河洛而已。

    现在“贼军”突然从水陆两道,切断了秦兵的粮道,那么大规模的反攻和围歼作战,肯定也是要立即到来的。

    孙传庭对流贼行动的诡秘和迅速,深感吃惊。而众将却议论纷纷,还在为谁先带兵撤回关中争执,互相推锅,全不知道灭顶之灾即将来临。

    郑嘉栋甚至还询问孙传庭说:“大人,我们大军是否先回渑池渡休整,然后派一支人马去剿灭劫粮之贼?”

    他根本不知道局势恶化到了何种地步!

    孙传庭经历过沙场百战,决不怕死,更何况他的老上级洪承畴在松锦之战以后投降了清军,侮辱国格,更让孙传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他深知这次出关不仅关乎自己的千秋名节,而且关乎大明的存亡。

    也是在这种使命感的推动下,孙传庭才会在新安城做出了分路搜杀、合城剿洗的暴举。为了挽救一个行将覆灭的王朝肌体,孙传庭正一步步走上了后来曾国藩所走过的那种道路。

    但当秦军深陷在覆灭的危机中时,孙传庭又忍不住产生了后悔的想法。他想起在灵宝时,自己上给崇祯的奏捷文书,想起自己在奏疏里的大言不惭,想到崇祯皇帝接读奏疏后的欢喜之,想到朝野上下对他一人的寄望,就感到极度的惶愧和后悔,不知不觉脸上冒出一片冷汗。

    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有的滴落到地上。但孙传庭全无察觉,他的思绪完全投注在了战场上,苦思流贼下一步的动向。

    可孙传庭想了又想,还没有想出破局之法,李自成的大反攻却到了。他能做的只有摆列车阵,竭力抵抗,可是官抚民所部先行崩溃,而后王定等人也相继被流贼所杀,若非高杰护住孙传庭冲向黄河,秦军就要全军覆没于新安了。

    新安之战的结局,对于孙传庭,对于高杰,对于秦军的所有将领们来说,都是一场噩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被李自成追击的这两天一夜里,孙传庭的精神完全恍惚了,漂亮的五绺长须,原来只有少量白须掺杂其间,现在已呈一片花白。他脸上再没出现过笑容,在素常严峻的神色中增添了忧郁和悲愤。

    他在黄河渡船上于梦中惊醒,用袖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然后对高杰开始讲起来自己做到的一个怪梦——

    梦中孙传庭觉得自己好像飘浮在空中,下面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屋子中间桌上有个圆形的沙盘,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那里扶乩。

    但见一人先用一把尺将沙匀平,另两人从两头将乩笔轻轻托起来。随后又有一人向空中一拜,说道:“某某恭请大仙赐诗。”

    孙传庭恍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正是这般书生所请的乩仙,于是他在空中默默吟诵。那支乩笔便在沙上由缓而急,迅速写出字来。

    他作的是一首七律:

    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战骨多。故垒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陶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

    乱笔每在沙上画出一字,边上便立刻有人用毛笔另抄写在纸上。抄写完后,先前那个向空作揖的人又向空中一拜,说:“请问大仙尊号。”

    于是孙传庭又在梦里说了四个字,沙盘上随即显示出来,写的是:“仆固怀恩”四个字。这时便听下面的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哎呀,仆固怀恩,不是白谷孙公降坛么?”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此诗乃以房琯兵败陈陶斜自比新安之战,我们分明是寻白谷孙公降坛,怎么来的是仆固怀恩?”

    “是啊,陈陶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此诗中的‘陈陶十郡良家子’盖由老杜的‘孟

    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变化而来。此事与仆固怀恩没有一点干系啊。”

    孙传庭对高杰一一复述起他在梦中所见得的景象,高杰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们渡河以后,到了怀庆府,孙传庭又设法收集了三万余部,不久还听说白广恩等人带着一万多名秦军残部从西路撤回了关中,才感到事还没有彻底绝望。

    但这时候,尚且没有等待孙传庭安下心来,重新整顿一下兵马怀庆府就连连告警。原本肆虐在直鲁一带的东虏,在砀山之战以后兵分两路,其中由图尔格督率的一路军马,不知为何没有立即跟随阿巴泰那一路清军北上,而是逗留在了黄河附近,威胁怀庆,让明朝督抚为之紧张不已。

    所以崇祯皇帝虽然知道了孙传庭大败的消息,可是现在也不便于立即将他逮拿回京,而需要孙传庭督率手上三万多人的部队,先稳住东虏,免得直隶彻底糜烂。

    高杰没有和清军交手过,忍不住问道:“总听大人说虏骑厉害,到底怎么一个厉害法?”

    孙传庭已经从怪梦的惊悸中恢复过来,他看着高杰,以自嘲的口气说:

    “告诉你个故事吧。十二年,我军与虏骑在一条河边相遇。士兵们看见隔着一条河,都胆壮起来,指着虏骑大骂,说要如何处置他们的妻女。谁知虏骑听了大笑,从后军牵出一大群妇女来,都是在山东、畿辅一带掳获的,说:‘你们的妻女都在这里,就这样你们还想处置别人的妻女?’”

    高杰忍不住骂道:“该死!这些鞑子真是该死!”

    “你更想不到的是,他们说着,就有几百个人骑马舞刀浮水过来。我们这边数千将士居然连箭都不,回头就跑,自相践踏,我怎么呵止都呵止不住。三千兵马居然被七百虏骑吓退,这真叫奇耻大辱,令我现在想起来都汗颜不已。而这也说明,当时我军的士气已完全被虏骑的气势所压倒。这种气势流贼哪里能有!”

    “流贼主要倚仗人多,其中不少是饥民,迫于生计而从贼,并没有经过训练。要论打仗,他们与东虏是没法比的。李自成虽然比寻常流贼厉害些,可若朝廷给我时间,让我训练出二万精兵,还是很容易可以消灭李闯的。”

    孙传庭说得斩钉截铁,可是高杰却有一肚子的反对意见。他曾是李自成的部将,知道早年李自成的手下,的确是像孙传庭说得这样,部队兵员良莠不齐,战斗力很成问题。

    可是自从李自成重出商洛以后,闯军的作风面貌早已彻底改观。特别是这回新安之战,闯军无论是行军速度还是穿插的隐秘,都还在秦军精锐之上,孙传庭亲经历闯军的厉害以后,居然还依旧持有这种过时许多年的老观点,如何不败?

    其实孙传庭自己又何尝不知闯军早就不是七八年前的那支老部队了?

    对千“剿贼”军事,他怀有一种矛盾心理。

    一方面,新安之战的惨败仍然笼罩心头,特别是溃败阶段闯军的追击,黄河边上漫山遍野的三堵墙骑兵追来,这一幕场景,总是在孙传庭的眼前挥之不去,还导致他做了许多次噩梦。

    可是另一方面,由于过去取得过大胜闯军的骄人战绩,孙传庭的骨子里依旧对李自成充满鄙夷。在新安之战战败以后,为了保持自己的信心,他只能通过将闯军和清军相比较的做法,增添对于前者的蔑视。

    这还是因为,孙传庭尚且不知道李来亨在砀山之战打败八旗军的缘故吧。

    想到清军,孙传庭一片死灰的眼里,没有增添绝望,反而出人意料地闪起一片亮光。他一下子激动地站起,动作太快,还把一张小桌子给撞翻了。

    高杰不诧异:“大人!出什么事了?”

    孙传庭握住高杰的手,豁然开朗道:“中兴大明,要有郭汾阳,也要有仆固怀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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