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在深山里小跑。跑的不是很快,因是夜路,看也看不大清楚。禾晏有些可惜,好不容易骑上了绿耳,竟然没感受到传说中的“渡山登水,如履平地”。

    实在是太亏了。

    星光同月色从林间的枝叶间漏下来,禾晏骑在马上,终于有心思看看周围的风景。这一看不要紧,便看到不远处,横卧着一头狼,当是死了。

    她诧然片刻,再往前走几步,又是一具狼尸。

    大约看到了三具这样的狼尸,禾晏察觉到这不是偶然,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问:“肖……都督,这些都是你干的?”

    “既然路上遇到就顺手除去,否则一路尾随,很麻烦。”他回答。

    禾晏在心中感叹,瞧瞧,不愧是少年杀将,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难怪这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野狼,原是胆子大的被肖珏都给杀光了吧。她又看向那几具狼尸,皆是一剑封喉,伤口极小,十分精准。

    她目光稍稍下移,落到了肖珏腰上那把剑上。旁人都知道封云将军有名马,有宝剑。马唤绿耳,剑名饮秋。她那把青琅刀锋泛青光,削铁如泥。传言饮秋通体晶莹,如霜如雪。如今饮秋佩在肖珏腰上,剑未出鞘,看不出来什么。

    这些狼应当都是死在饮秋剑下,自古宝剑赠英雄,禾晏觉得自己勉强也算个英雄,看见宝剑,总忍不住想摸一摸。

    她便悄悄伸手,往后一摸。

    突然感到手下的身体一僵,禾晏立马撒手,叫道:“我不是故意碰你腰的,我只是想摸一下你的剑!”

    半晌,身后传来人强忍怒意的声音,“你可以不说话。”

    “不说话我会无聊死。”禾晏道:“都督,其实你不必如此严肃。”她道:“你看你杀了这么多狼,却不把他们带走,这些狼最后就便宜了山里的狐狸。不说吃肉,这狼皮可是顶好的。我杀的那头毛皮不完整了,只能做靴子。但你杀的这几头没弄坏毛皮,足够做大氅了。不过狼皮大氅不大适合你,想来你的衣裳料子也更金贵,何不便宜了我呢?冬天有件狼皮大氅,我能在雪地里打滚。”

    肖珏似乎被她的胡言乱语给绕的头晕,居然还接她的话,虽然语气不怎么好,他勾唇讽刺道:“你如此喜欢狼皮,难怪在陷坑,连死狼都不放手。”

    “那倒不是,我只是太冷了嘛。”禾晏摇头,“都督爱洁,不喜脏污,容不得畜生的血气沾染衣裳。我们不一样,别说是死狼了,我连死人堆都睡过。”

    身后沉默片刻,肖珏问:“什么时候?”

    “小时候的事啦,我都记不太清了。”禾晏看着天上的星星,“那时候为了保命,没办法呀。死人堆就死人堆吧,毕竟我是那个死人堆里唯一活下来的。”

    她以为肖珏会追问是怎么回事,正准备胡编一通,没想到肖珏并没有追问,教她准备好的说辞落了个空。

    禾晏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那是她刚到漠县不久,抚越军的一队新兵在沙漠边缘遇到了西羌人。

    他们都是新兵,并不懂如何作战,不过是凭着一股血气。可这血气很快便被西羌人的凶残冲散了。最后那一支新兵小队全军覆没。

    禾晏当时亦是受了很重的伤,不过也没死,她藏在大伙儿的尸体之下,还剩着一口气。西羌人将尸体全部点燃,然后扬长而去。那时候禾晏觉得,她大概是真的在劫难逃,会死在这片沙漠里了。

    谁知道老天不让她死,中道突然下起雨来,雨水浇灭了尸体上的火苗。禾晏没有力气动弹,也不敢动弹,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昨日里还同自己打闹的少年,如今便成了不会动弹的尸体,早上还骂自己的大哥,早已身首异处。她躺在断肢残骸中,第一次领略到了战争的残酷,她在死人堆里,闻着血腥气,睁着眼睛流了一夜的眼泪。

    天明的时候,有个行人路过,他将所有的尸体就地掩埋,替他们收尸,也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禾晏,救了她一命。

    后来禾晏无数次的想,她过去在京城虽做男儿身,到底是不够坚强,心里,大抵是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可那一夜过后,她做事便时常不再为自己留退路了,她不是姑娘,没有人能在战场上为她擦干眼泪,唯一要做的是,在每一场生死拼杀后,活下来。

    任何时候,活下来是第一位的。为了活下来,和狼尸挨在一起又如何?必要的时候,倘若真的出不去,她生吃狼肉也可以。

    但肖珏大约不能理解。

    禾晏心中,轻轻叹息一声。这时候,便真的觉出些冷意来。

    青年黑裳黑甲,披风遮蔽凉意,禾晏有些怕弄脏他的衣服,不敢过分后仰,却又忍不住抬头去看他,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得见他漂亮的下颔线条。

    肖珏是真的长得很好看,前世今生,禾晏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生的既俊美又英气,风姿美仪,虽是淡漠,却又总带了几分勾人心痒的散漫。

    他生的最好看的是一双眼睛,如秋水清润且薄凉,好似万事万物都不曾映在眼中,便会叫人忍不住思量,若有一日这双眼睛认真的看着一人时,该是怎样的温柔。

    她又想起在陷坑里,肖珏对她伸出的那只手,莫名便想到“指如春笋之尖且长,眼如秋波之清且碧也”,觉得,实在是太适合这人了。

    难怪他有美号叫“玉面都督”,想想还真是不甘心,都是少年将军,凭什么他叫“玉面都督”,她就只能叫“面具将军”?禾晏心想,若是当时自己也摘了面具,说不准还能得到一个“军中潘安”什么的称号。

    她兀自想着,却不知自己一会儿欣赏赞叹的盯着肖珏的脸,一会儿沮丧失落的唉声叹气,仿佛一个疯子,看在肖珏眼中,实在很莫名。

    而且相当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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