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张墨渠的死讯,我一连昏睡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醒不起,就像个活死人一样。

    我在第四天的中午清醒过来,邵伟文就守在我旁边,我和他四目相视,他有些无奈,“沈蓆婳,你总是动不动就昏过去,我从最开始的担忧,已经到了现在的习以为常,我只是在想,这一次如果你也丧失了意志力,真的跟着他去了,我拉着谁陪我一起在地狱里煎熬。”

    我冷冷一笑,目光里再无半分希冀和雀跃,就那么一汪平静,我已然不知怎样对这无趣的生活再怀抱着期待了。

    “南木哭了许久,她在找母亲。”

    我愣了愣,心里被什么揪了一下,我欠身坐起来,四下去找,“南木呢。”

    邵伟文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由专门的乳母和保姆照应着,等你什么时候不再这样自暴自弃,我就将她抱回来给你带着。”

    我身子不由得一抖,“你是要将我和南木分离吗,你有什么权利和资格。”

    “至少在很多人眼里,我和她父亲无二。张墨渠不在了,难道你真忍心要她没有父亲吗。”

    “那也不会是你。”

    我狠狠的砸了一下床铺,“让她认贼作父吗,你休想。”

    他皱了皱眉头,“要我再解释一遍吗,我并没有对张墨渠落井下石,他有这样的结果,在他刚进去监狱里,我就想到了。我不曾对你讲,是觉得也有些侥幸,万一他扛得过去,毕竟他不是寻常人,但抗不过去更是理所当然,你以为他是神仙吗,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围剿他,局子好不容易清理了这么一大颗毒瘤,谁还会管他的死活?我无法为了他的平安,就葬送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何况就算葬送了,他也未必能保得平安。”

    我闭上眼睛凄凉一笑,“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爱上他而舍下你吗,因为你永远不能像他那样,将利益都放弃,只为了让我高兴,可以不惜一切,你说你要留下我,不管是出于什么,你都不该妄图毫无付出便得到回报,如果你救了他,你可以告诉我,我将南木给她,我愿意这一辈子,将这副躯壳留给你,但现在,我只觉得看见你就厌恶。”

    邵伟文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随你吧,没关系。我只要留下你就够了。”

    邵伟文说完离开了卧室,他走到门口顿了顿步子,并没有回头看我,也不说话,就仿佛他只想停顿一下,然后便推门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缓了一会儿,然后叠好被子,换了衣服,爬起来洗漱,我下楼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餐桌上是精致的餐点,还有冒着热气似乎热了许多遍的汤,保姆朝我点了点头,张嘴刚要说话,覃念从厨房里端着果汁走了出来,她看见我微微有些惊讶,“怪不得刚才伟文离开时比这几日都轻松了许多,原来你醒了啊。”

    她说着话将果汁放在桌上,搓了搓手上的渍,“你昏睡了几天,他就沉默了几天,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和大夫问问你的情况,我都没听他再多说一个字,你不吃不喝,他就特别耐心的拿棉签沾着牛奶喂给你,帮你擦脸擦手,看着你输液,除了工作上的事,我还从没见过他这样亲力亲为,其实这样看看,我稍微识趣点,面对这种情况,也不该再缠着他什么了,但我就是不甘心怎么办呢。他爱的是我,我一直都这样想。”

    我站在那里,可能是睡得太久了,虽然脑子混混沌沌的,但身子很有力气,仿佛可以去跑五公里都不会觉得累,我对着覃念笑了笑,“我昏睡了三天的话…那明天就是婚礼了,是吗。”

    她方才沉闷的脸色稍稍缓了些,“是,伟文刚才走的时候跟我说,最后到公司安排一下,然后明天开始,要歇一个星期,他忙,没时间陪我度蜜月,我们都认识九年了,几乎走遍了大半个欧洲,也不在乎还去哪儿玩儿,但他也会陪我,新婚自然要有新婚的味道,不是吗。”

    我点点头,明白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但我不觉得难过,我所有的难过和悲伤,都在三天前昏倒那一刻,用光了。

    “蓆婳,其实仔细想想,我们都挺像的,寻找爱情,背叛爱情,又放不开爱情,我们和大千世界中那些平凡或伟大的女人是一样的,都毁在了一个情字上,但如果我们能逃脱,也就不是这平凡的女子了,情关连握剑杀敌的英雄都迈不过去,何况我们呢。”

    她叹口气,望了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雪飘荡着,落在依旧苍劲翠绿的松柏上,仿佛镀了一层雪白圣洁的婚纱。

    “蓆婳,陪我出去转转吧,我想去一个地方看看,就这一个下午,我们不做仇人,你也不要记恨我,就暂时冰释前嫌,和我心平气和的待一会儿,行吗。”

    她说罢望过来,眼底都是柔情和祈求,我本就是个心软的女人,我哪里受得住她这样卑微的示好,我急忙点头,转身叫出来厨房里忙碌的保姆,吩咐她千万照顾好南木,然后跟着覃念出了别墅。

    司机被邵伟文带走了,所以我们只好出了小区大门往西街走了一会儿,天气不好,出租都很难打,好久才路过一辆破旧的出租车,覃念倒是也没嫌弃,便拉着我坐了进去。

    四十多分钟过后,车在一栋有些荒废的宅子前停了下来,覃念给了车费,便拉着我下了车。

    我们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这里似乎许久没人住了,门上挂着的蜘蛛网都不像是才结下的,也看着有段日子了,我有些奇怪,她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正想去问,她朝我笑了笑,“这是遇到伟文之前,住过的地方,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跟着他住进了别墅,之后我就离开了滨城五年,再也没来过,其实我特别厌恶这里,当初这里一共住着十八户人家,几乎都是男人,他们总是色迷迷的看着我,我每天晚上都要把门锁好再搬上一把椅子顶着,只要有点动静,我都会惊吓过来,我有失眠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这么多年,再没踏入过这里,我只是觉得,最不好的回忆都在这儿,不愿来挖起那贫穷卑微的伤口,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做了邵太太,明天就要成为整个函省的女人最羡慕嫉妒的新娘,我想在这里做个了结,将我所有的不好和害怕恐惧,都一并埋葬。”

    我有些奇怪,她说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她拉起我的手,朝我歪头笑了笑,“我带你进去看看,然后我就再也不想关于这里的一切,沈蓆婳,其实我很愿意和你做朋友,但我没办法,因为我做不到不嫉妒你不恨你,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在这一刻静止,我是邵太太,你只是一个带着女儿等不到丈夫的女人,我们差了太多,你威胁不到我,是不是。”

    她没等我的回答,便不由分手挽着我推开了那扇门,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在思索什么,又在等着面对什么,她抚摸着墙壁上的壁画,里面的相册都已经泛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她时而浅笑,时而蹙眉,时而又像是极度的痛苦,我觉得她不是那个覃念,她有些反常,可这里我不熟,外面都是荒郊,我也只能跟住她。

    她带着我上了顶层,三楼。

    这条长长的走廊落满了灰尘,随着脚步的带动,在半空中飘扬,漾起非常凌乱的弧度,她站在一扇门前,轻轻用脚尖顶开,她说完这番话,忽然很用力的推了我一把,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奔了进去,巨大的惯力使我扑倒在墙根处,我跌坐在地上,第一时间扭头去看她,她也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把很长很亮的匕首,好不偏颇的指着我的喉咙位置。

    “你别动,你只要动一下,我就一定刺进去,决不手软,从我想好了带你来这里,我就没打算让你平安回去!”

    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恐,我只是坐在那里,刚才栽下来撞击地面的巨痛使我保持着清醒,她猩红的双眼,颤抖的手,还有那瘦弱却看上去特别扭曲的身体,她那么美,我见她第一眼时,就觉得美,美得仿佛是油墨里的画中人,此刻我已然如此觉得,却忽然感慨,到底爱情算什么,怎么能让人对生失去了渴求,又怎么能让人变得这样可怕。

    “其实,你何须这样对付我,我从没说,我要和你争抢什么,从前我抢不过,现在我不愿抢,我不会为了利益而牺牲我自己的爱情,这一点我和张墨渠很像,荣华富贵并不重要,而且我也从不想从邵伟文身上得到什么,你是他的妻子,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们,莫说我无心去争,就算争了,世俗和舆论也容不下我,你还怕什么。”

    “对,我是他的妻子,你就算再好,也只能做个情人而已,何况你对他,也回不去了,但我还是不放心,你回不去了,他却念念不忘,那怎么办,说不准某一天,你还会取代了我,我明天有多风光,我那一天就会有多凄惨,我必须未雨绸缪,将所有可能威胁到我婚姻的人,都斩草除根,从此我才能真正的高枕无忧,你说是不是?”

    她大笑着,脸上是狰狞而扭曲的疯狂,将那张艳丽的脸变得无比骇人,“沈蓆婳,别怪我,怪就怪你错了。是你错了,你为什么又要回来,为什么生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还能让他眼里只看到你,他说他不爱你,我怎么相信呢。”

    她微微俯下身,脚踩在我的小腹上,那股尖锐的刺痛让我特别茫然,我咬着嘴唇,她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将头皮扯得生疼,我被迫仰起脸,面对着她,她的眼底是嗜血的精光。

    “我只能对你说句抱歉,我没办法,每个人想争取自己的利益是没错的,想要捍卫自己的婚姻,更是没错的,沈蓆婳,不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你活着,我就一天不得安宁,可我送走了你,他还是能找到,他那么大的本事,找一个女人算什么,何况你带着孩子,你的眼中的贪念告诉我,你也不想离开,你哪能让你的女儿和你一起过漂泊的日子呢,而且走了这一步,我就不能回头了。”

    覃念说完这番话,狠狠的推了我一下,我踉跄着趴在地上,又挣扎着坐起来,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我们对视了仅仅几秒钟,她就因为慌乱而受不住了,她转身飞快的离开,我听到她走出去的那扇门上锁的声音,还有砸木板封门的砰砰声,在这天黑得特别快的冬夜,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是往常,我一定吓得哭了出来,但此刻,对于一个早已生无可恋的人,我竟觉得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我特别渴望,如果死神现在就来带走我,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其实特别,特别想,见到他,人间天堂,生死地狱都无妨,只要我能见到他,哪怕只团圆一秒。

    我靠着冰冷的窗台静静坐了一夜,从天黑到天微微亮,再到整片苍穹都泛起了鱼肚白,月光彻底洗去,笼着暖晕的阳光渐渐升起,大雪仍旧在继续,伴随着那呼啸的北风,很浅淡的太阳时而被乌云遮盖,时而露出它并不娇艳的面庞,我在静默中听到了一点声音,在门外沉沉的响起来,接着便是呛鼻的潮湿的烟味,从门缝里挤进来,伴随着点点狰狞的火光。

    “沈蓆婳!我们奉邵太太的命,把你烧死在这里,你有什么遗言趁着现在还清醒就尽管说出来,一会儿你想说也说不了了!”

    我笑了笑,其实我还是真的没了力气,我的手脚都冻僵了,瘫软在地上,我扶着墙壁,慢慢的站起来,靠着一侧的木柜,怪不得这里摆放了这么多木头,原来是为了这一刻,覃念真的很想我死啊,也是,我若不死,她合适才能得到邵伟文的全部,但我死了,就能吗。

    女人沾了嫉妒之心,就丧失了全部的理智,我其实觉得,死比生更容易解脱,至少,我不必再面对离别,让我窒息的离别,也不必再为了保护南木保护自己,而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可怕的蛇蝎女子。

    现实让人畏惧,让人无处可逃,我死了,南木才能得到些怜悯,从此平安。

    我仰起脖子,朝着门外的人喊,“麻烦你们,告诉邵伟文,告诉覃念,千万善待我的女儿,她什么都不懂,如果他们对她好,她长大了一定会孝顺他们,就当我求她了,大人的恩怨,不要牵扯无辜的孩子,我死了也会保佑她。”

    门外的脚步声随着我话音的落下而响起,越来越嘈杂,最终平息而远去,火势疯狂蒸腾,门被烧的通红,整栋荒废的宅子都红光冲天,越来越多的烟雾从门缝里挤进来,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我撑着疲惫的身子走到窗前,这场大雪再次由南向北袭击了整座滨城,呼啸蔓延了许久的寒风此刻愈加冷冽,扑在脸上,冻得我身子发抖,我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大衣早就焚化在火中,我回眸看了一眼那熊熊燃烧的烈火,空气中的明烟辣的眼睛流出了眼泪,我忽然很想笑,是那种克制不住的笑意。

    我仿佛在大火中看到了张墨渠,他一身黑色的西服,手上拿着一束捧花,他对我说,“沈蓆婳,嫁给我。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朝着那空气伸出双臂,他在靠近我,一步一步的走来,脸上是依然如初的浅笑,温润而儒雅,看得我几近痴迷,我大声喊着,“我等你,张墨渠我一直在等你带我走。”

    我话音未落,他却忽然消失了,就在眨眼间凭空消失了,我惊恐万分的伸手去抓,然而手只触到了灼热的空气,还有那即将焚化成灰烬的窗帘。

    我捂着脸开始哭,被火熏得沙哑的嗓子呜呜着发不出声音,张墨渠,我真的好想你,这一年,就透支了我全部的勇气,我等不下去了,真的等不下去了,没有你的每一分都是煎熬。

    我在即将晕厥过去时,忽然听到背后的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我扶着被烤的发烫的窗栏,艰难的转过身子,白裙飘飘,映在那玻璃上,像是和这个世界诀别般的凄惨壮烈。

    开进来的汽车,攀升的云梯,还有那无数人围成的屏障,我被滚滚浓烟呛出了汹涌的眼泪,模糊中我看到了邵伟文,他竟然从婚礼现场赶了过来,这里距离市区不是有很遥远的距离吗,他许是连婚礼现场都没进去就得到了消息吧,他奋力想要挣开阻拦他的保镖,西服被拉扯开,露出里面褶皱的衬衣,我笑了笑,灼热的眼泪流下,蔓延过削瘦的脸庞,逼近的熊熊大火终是将我吞没。

    “沈蓆婳!”

    惊天动地的一声,我身后的房梁砸了下来,带着嘶吼的烈焰,滚落在我脚下,灼烫的撕裂感却并没有让我退缩,我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何必在乎生死,也许死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吧。

    风声将我的白色裙子掀起,我不知道那一幅场面有多么美好,但我从邵伟文的脸上,看到了他痛苦至极的扭曲。

    “你那日亲口对我说,赌最终我会爱上你,好,我承认,你赌赢了,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了,但沈蓆婳,你真的赢了……”

    他跪在地上,褶皱的西服,通红的眼睛,“求你,我求你活着出来……”

    他嘶吼着,然后猛地向前扑过来,在他几乎要冲进大火中时,保镖再度将他狠狠的拉了回去。

    我站在三层楼的顶端,烈火焚身的巨痛并没有让我哭泣,我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

    “邵伟文,我祝自私的你和蛇蝎的覃念白头偕老一生恩爱!”

    我伸展双臂,做出飞翔的样子,朝着天空的方向,耳畔是底下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和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我微微一笑,眼泪像是在替我告别,从眼中滚落下来,然后带着最轻盈的我,坠落——滚着一身烈火的坠落——五脏六腑被颠簸的感觉,原来也是那么美好。

    最后两句话,我没来得及说出口。

    邵伟文,在你心里,我这个最不堪的女子,也曾爱你如生命,但也只是曾经。

    张墨渠,为什么你不来找我,你可知道我真的再不愿独活于这让我遍体鳞伤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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