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与韩林儿边走边望着大街四处的景象,直到接近子时,人影才渐渐稀少。两人不时回到韩府,各自梳洗完毕,子时已然过半,阿浪心想自己不经意间又做了一桩好事,心下甜甜地进入梦乡。这时夜近二更,梦见自己跨着一匹乌黑的骏马,持着一把宝剑,率领千军万马攻城掠地,从河南杀到西川、陕西,凡有城池,悉数驾云梯攻打,不久又挥师北伐,兵威日盛,直逼河朔。待到得胜班师,周围尽是文臣武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百姓无不“山呼万岁”,其势何穷!正当自己站在城楼上,纵眼四望,锦绣河山尽收眼底,一个方脸和尚面色模糊,骑着一匹紫金骏马从黑暗中飞速驰来,手拿匕首架在一个人质脖子上,要拿人质与自己交换江山。阿浪定睛一看,那人质不是别人,正是朝思暮想的鲁娈儿,方脸和尚奸邪一笑,不等阿浪决断,猛然一刀刺入鲁娈儿的心窝,玉陨香消只在斯须之间,阿浪登时吓得魂飞魄动,用啸音诀大呼一声,直从床榻上惊坐而起,震得窗纱浮动,自己也是冷汗直流。往屋外一看,阳光低射而进,看影子才知,目下已是翌日将尽卯时时分,良久良久,仍为梦中场景惊恫不已。

    韩林儿片刻即来呼唤,阿浪这才整装出门,梳洗完毕后与儿杜总管用过早餐,杜总管见两人又要离开韩府,劝说道:“今日可就在府中歇息,也好见见从山西来的……客人。”他说到最后,看了看阿浪,换作“客人”二字,想来定有诸多顾忌。韩林儿道:“昨夜山西不是来人了么?怎么今日又要来人?”杜总管道:“那人飞鸽传书,说在长安遇见了琐事,要处理后才能赶到,想必日中时分可到达洛阳。”韩林儿笑道:“有杜总管你招呼,我就放心了,我不必插手此事。况且我们还要去白马寺看看。”杜总管惊道:“到白马寺去做甚?公子不是向来不入寺庙么?”阿浪听罢,心下又增感动,这杜总管既说韩林儿不入寺庙,那自然千真万确。韩林儿昨夜一听说自己要去白马寺找昆生,二话不说应声即诺。韩林儿看了阿浪一眼,见阿浪似有所思,笑道:“不是不是!怎么会呢?白马寺乃是天下间最古老的寺庙,去参观参观又有何妨。”阿浪道:“林少,你不必为阿浪而破例。”韩林儿低声道:“你我既是自家兄弟,我当然要时时陪着你,话又说来,我也并非不可到寺庙去。”杜总管不禁叹道:“公子待少侠可真好,从前夫人去寺庙拜佛,公子也从来不曾陪伴……”韩林儿不待他说完,拉着阿浪走出院子韩府,那时门口正好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穿街过巷,倒对洛阳街道十分熟悉,一路朝东行驶,经过几处繁杂的集市、几处人行川流群所,十余里外几株银杏迎临之下,一座古刹陡然生威,周遭房舍稀疏,唯这古刹香火旺盛,信徒不绝。偶有飞鸟纵翅高翔,也要驻足逗留,似作膜拜之状。

    此处便是白马寺。此寺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乃释家祖庭,最先由天竺传至中土,香火历来冠绝河南众庙,因是少林派不对世人开放。蒙古人入主中原以来,知悉白马寺乃千古名寺,特以夹伫干漆造诸多佛像,天王,罗汉像,更得世人膜拜,虽无少林寺那般在武学上睥睨众生,于千百佛寺中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阿浪与韩林儿下了马车,看得门口稍开,来人络绎不绝,想这寺庙是对世人开放的,红色墙壁丈余远处,两匹白玉石雕马,与真马形象无异,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阿浪道:“这就是白马寺啊,果真是古色古香,据说比我们少林的历史还久远哩?”韩林儿拍他道:“我们先进去找方丈吧,也顺带拜拜佛祖。”让马夫稍作等候,并排走进寺内。

    这白马寺坐北朝南,北靠邙山,南倚洛水,方形院落错置有条,左右极是对称,两人步入天王殿,见许多信徒在此膜拜,几个小沙弥合十暗念,时时敲击木鱼,正殿中央一座木制佛龛,龛顶及其四周金龙翻飞,幻如真迹。阿浪不禁笑了起来,韩林儿问道:“怎么了,阿浪,佛堂不是不准许笑么?”阿浪看了看那几个小沙弥,见他们专心念经,指了指佛龛,说道:“林少你看那佛龛里供奉的那弥勒佛,赤脚盘坐,毫不拘泥,我们作为世人,又何必故作正经呢?”韩林儿不紧一怔,道:“阿浪你这话说得好,平日里我爹爹老是要我对佛像恭敬万分,那是一句俗话也说不得,如此禁锢世人言语,岂是佛家本意?”阿浪正要说话,听得一个粗缓沉稳的声音自外传来:“你们去齐云木塔那边打扫一番再过来诵经。”那几个小沙弥应声去了,信徒无不回头作揖,阿浪了这声音先是一喜,再对韩林儿道:“林少,是这白马寺的方丈通誉禅师。”韩林儿“哦”的一声,与阿浪一同回头,一个老僧人身披袈裟,头戴黄顶僧帽,胸前一大串佛珠随他走动而哐当作响,脸上纹路曲折,两鬓如霜,一副慈眉善目,走来后向一众信徒合十笑道:“几位施主多积善缘,佛祖定当庇佑。”他声音比起明真来,多了一份淡雅,却无明真那般中气十足,想来这白马寺非以武学著称,内功也非其所专。

    几个信徒拜了弥勒尊者后则向殿内两侧走去。而后供奉的正是四大天王,谓之佛殿守护神,深受信徒爱戴。阿浪见这通誉禅师的年纪已近古稀之年,想到从前自己见他之时,自己还是个羊角小儿,那时他也正值壮年,转眼满面老态,自己却长成八尺男儿了,忽觉岁月如梭,乌飞兔走,不禁神伤黯然,抱拳道:“通誉大师,一别七八年,你老人家最近好么?”

    这通誉禅师细细打量阿浪与韩林儿,却始终不知面前这个招呼自己的施主是何许人士,仍自蔼然道:“施主,尘世俗缘,不因时移,不因世易?请恕老衲眼拙,一时难以认出施主。”阿浪道:“大师,弟子阿浪!弟子是少林寺的阿浪。”这通誉大师听罢,两眼一耷,不禁向前跨了一步,瞧着阿浪面相俊朗,足足高出自己半个头来,笑道:“施主就是那个在少林派最是顽皮的阿浪?”通誉禅师也觉世间物事变化太过飞快,心下纵然相信眼前这人正是阿浪,面上也要感叹些许。

    阿浪道:“是呀,当年大师你造访少林,方丈他最是欢喜,本来我先前把泉水引到柴房,让寺里所有人饿了一顿肚子,明善大师他要罚我绕寺奔跑,居然也放过我了,后来我定要听你和方丈谈话,还是方丈叫人去请来我师父,才治住了我……我与昆生被后山的黑斑毒蛇咬伤,幸好你带了灵丹妙药来,否则我们哪还能活到现在!”他说完之后朝韩林儿一笑,觉得自己从前太过顽劣。通誉禅师抚阿浪道:“你真是阿浪!想不到几年不见,你竟长得这么大了。”阿浪摸了摸头,傻傻一笑,为通誉禅师引荐韩林儿:“大师,这位乃是阿浪在洛阳结识的韩林儿韩公子,若非林少,阿浪真不知如何度过难关。”韩林儿向通誉作揖:“大师,在下韩林儿。”通誉合十回礼:“韩施主有礼。照阿浪所说,你可真是阿浪的贵人。”仔细探他印堂正额,不禁叹道:“韩公子若能保持初心,定有执掌天下牛耳之日!”韩林儿诧异之至,通裕禅师不多做解释,只说天机不可泄露云云。阿浪嬉笑之余,问道:“原来大师你还会看相,那你看看我往后成就如何?”通裕禅师笑道:“既有逍遥之心,便入逍遥之门!既有尘世之心,焉入逍遥之门?”两句话是禅非禅,阿浪一时不明,通誉禅师抚着韩林儿与阿浪,就像抚着两个羊辫孩童般,又道:“那么究竟发生甚么事?对了,明真大师与你师父秦真人最近可都好?”阿浪先叹一口气,一句“说来话长”就同通誉禅师及韩林儿缓缓走向其他殿舍,一路将明真与秦衷一的近况、自己何以会到白马寺来诸事倾述无遗,登封一路种种境遇也无隐瞒,想到韩林儿待自己如手足般亲近,顺带将更多事告知于他。韩林儿听罢心下也自沉思,盘算着有朝一日也如阿浪这般坦诚。

    通誉禅师听罢,缓缓说道:“阿浪你这番遭遇也算得离奇了。凡事机缘注定,你遇见了韩施主,此生便有不同。但昆生却并没到敝寺来。”阿浪也知若然昆生来了白马寺,自己方始表露身份,通誉禅师必然教昆生出来相见。昆生既然未曾到访白马寺,那就是没了踪迹,阿浪大感自责,哀伤说道:“都是我不好,以为那群人会……才让昆生一个人先走。如今他下落不明,又没学许多招式防身,偶尔实诚木讷……唉……”阿浪越说越想念昆生,更觉对不住他,韩林儿跑来安慰:“阿浪你不必着急,昆生吉人自有天相。回去之后我立马叫人四处寻找,想必昆生知你就在洛阳附近,不会走得太远。”阿浪谢道:“林少你待阿浪的大恩大德,阿浪定当铭记于心。”通誉禅师续道:“如你所说,昆生既一心向善,自得佛祖庇佑,何况人们若知他是少林弟子,也必不会加以刁难,敝寺僧侣不多,而且要责在身,唯有你们好生在洛阳里外留心看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衲相信只要阿浪你有心,定会有所获悉。”阿浪只好点了点头。

    须臾,告别通誉禅师离开了白马寺,通誉禅师也将两人送上马车。阿浪心下极是失望,韩林儿一路安慰,两个快速回到韩府,韩林儿向杜总管说起,决意派家丁满城打探昆生的消息,经阿浪一番描述,杜总管差人画了图像,立遣家丁到处寻找,阿浪见韩府上下为自己忙上忙下,不知当如何表达内心感激,韩林儿知他所想,劝慰道:“你我既这般合得来,结为刎颈之交也不为过。你的事就是韩林儿的事。”阿浪把韩林儿当做此生刎颈,不再客气,随众打听昆生的下落,等到午时三刻,众人回到韩府吃过饭后,仍无昆生的消息,阿浪索性对韩林儿道:“这样找下去也没有昆生的消息,一切只能随缘了。有劳韩府上下诸位兄弟为昆生四处奔波。我们先去神剑门看看,那里既有各类武林人士,不定可打听到昆生的踪迹。”韩林儿微微笑道:“我们与众家丁走遍了洛阳大小街巷,都寻不见他,若他没有离开洛阳,兴许被哪路英雄带走了,想来少林既是天下第一派,天下人无不敬畏,见少林弟子遇见困难,自然要慷慨相助了,以后办起事来,总能说是少林派的朋友。”阿浪喜道:“虽知林少你有意安慰,承你吉言,相信昆生定能平安无事。我们先去神剑门,看看他们是如何论剑的。”阿浪拥有寻龙剑法的绝技,心想万不得已之下要自己说得三两句,那也无伤大雅。杜总管知两人决心去神剑门参加论剑大会,到库房为两人各选了一把宝剑。

    两人徒步往北,约莫一个时辰后到达神剑门。

    此处居北面市集腹心地带,来往行人熙熙攘攘,却还无法掩埋这肃穆的百年名门,门前柳树石狮还是如众多北方门派一般,墙壁建筑多着白色,绕圈之内方圆恐及五六里,仍以方正为主流结构,南北东西对称工整,阿浪与韩林儿虽在门外,远远望见大门敞开,诸多彪形大汉面露笑意,迎接各地武林人士进入神剑门。抬头可见一座四层阁楼耸立云端,琉璃瓦片配以蟒图凤雕,真个“飞阁流丹而下临无地”,正是神剑门最为壮丽的“碧波微浪楼”,世人皆以“碧微楼”命之,此处与神剑门的傲世绝技“碧波微浪剑法”同名,可见地位何其崇高。墙壁上画着上古名剑,如太阿、鱼肠、干将莫邪等,既有剑行出处,旁边也配诗文刻记,还有名家亲留姓名以彰其繁硕。大门足足有十丈宽,粉墙朱户旁金铺屈曲,时下分开两侧,上首一块金漆牌匾用行书刻“王氏神剑门”,教来人一看,均知这神剑门乃是历代相传,悉由王氏子孙担任门主,犹如皇权不得旁落一般,四里分舵从来都是以王氏为主上,眼中时常没有天下君,唯有门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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