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往西疾驰了两个时辰,穿过树林、山坳、险谷、峻岩,此后一马平川,胯下良骑行如飓风,动若急电,两侧景致似正倒走,他大呼痛快,忽感肚中稍饿,遂择了处空地坐着,所幸不远处有片小湖,阿浪拿出备好的烧饼,一头牵马,一头细嚼,那马卧饮湖水,咕噜咕噜似甚酣畅,阿浪斜靠在一株树下,半眯着眼。

    烧饼还未吃尽,从山谷口走出两个白衣少年,每人手里都倒持一把青幽幽的短剑,阿浪瞧着两个少年的影子好像正飘了过来,揉了揉眼,尚待发问,其中一个少年问道:“朋友?今年的收成可好?”

    阿浪回首望遍身侧,四下确无旁人,料定那少年问的正是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摇了摇头,吃下了烧饼。另一个少年问道:“老板?今年可赚了不少?”阿浪站起身来,笑应:“在下不是老板,两位朋友问错人啦?”两个少年步子变缓,耳语几句,阿浪心道:“这两个白衣朋友的年纪恐都只十五、六岁,衣衫磊落,赫然出现在此山谷之间,莫非是快活寨的人?”不觉欣喜问道:“两位朋友可知快活寨怎么去?”两个少年四目一睁,似谨慎起来,一个应了:“你找快活寨做甚么?”

    阿浪朝两个少年走去,三人近身互探,两个白衣少年只觉阿浪伟岸英俊,衣着打扮却也寻常;阿浪见两个少年满眼稚色,均无凶光,粗看当属正道人士。

    阿浪拱手道:“两位小兄弟,在下想找一找快活寨的孟翦孟大哥……在下,在下与他算得深交好友!”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咦”了一声,一个道:“你果真是来找我家大师兄的?”阿浪笑道:“在下眼拙,原来两位是快活寨的英雄。”心头实已欣喜到极处,言语上仍不失敬意。另一个少年问道:“你果真是我大师兄的好朋友?”阿浪拍了拍胸脯,将孟翦的面貌身形描绘了一遍,又顺带说起了鲁娈儿、独孤媛等人。

    两个少年连连点头,确均深信不疑,一个道:“原来阁下果真是大师兄的朋友……”说着间望了望同伴,阿浪心想两人接下来定要带自己到快活寨去见孟翦了,能重新见着孟大哥、独孤媛等人自是万喜,但心头最最思念的究是鲁娈儿。

    岂知另一个少年又问:“阁下找大师兄是有要事么?”阿浪想两人时时提防却也甚可理解,不能说是专程来找鲁娈儿的,两人听了定以为自己是等徒浪子。当下急思了个理由,笑道:“在下知道孟大哥武艺不凡,想来向他学习一招半式……”说着间把孟翦在荞麦家居施展过的那招演绎了一遍,两人齐声道:“这……的确是师父传授的武功。”阿浪窃喜,料想如此一来,两位朋友自当毫无芥蒂,带自己到快活寨走一遭了。孰知事与愿违,其中一个少年一盆冷水直将阿浪胸中希望之火灭个精光,“实在不巧,大师兄和鲁师姐、独孤师姐他们回寨中拿了东西,就一道去了辽阳。”阿浪一颗心登时凉了,忙问:“两位没有骗在下?”两人不住地点头。

    阿浪道:“他们去辽阳做甚么?”两人答道:“大师兄和几位师姐去找皇甫掌门去了……”后面又说了一通,阿浪只似未听见,心想:“这两个朋友说的是青志派的皇甫掌门,是了是了!孟大哥说他们的师父和青志派掌门人是异姓兄妹,如今义妹失踪了,去找那个‘义兄’帮助,自是上上之选,何况师父曾说过青志派乃辽阳名门,人手弟子之多,不须多言。”阿浪不禁陷入沉思:莫非我也跟着去辽阳?转念又暗忖:“只是我还要找师父,找圆德大师,找昆生、天德、常大哥以及四哥,又答应要找圆德大师……辽阳路途漫漫,何况我若真打算一心寻找娈儿姐姐,万一到了青志派,他们却又走了,那怎生是好……”两个少年见他似丢了魂,忙唤道:“阁下若无急切之事,不如屈尊到敝寨暂住数日,大师兄他们办完了事立马就会赶回……”

    阿浪缓过神来,应道:“在下……在下还是不便叨扰贵寨了。”两个少年并不多劝,向阿浪抱拳作别,说到“告辞”云云。阿浪想,以这两个少年的神行举止,绝不至胡编乱造来欺骗自己,何况孟翦等人去找皇甫掌门求援,原是极易发生之事,他们瞧着陌生人,问及“朋友收成如何”、“老板赚钱与否”,大抵是暗语之类。

    望着两个白衣少年离去的身影,只感远处的山谷纵是神秘幽静、如有仙境之美,鲁娈儿不在寨中,那也断无生趣。无奈之下,牵着骏马,在岸边绕了半晌,徐徐奔回大都。

    来时马蹄轻盈,去时心若沉石。阿浪走到镇国侯府,已是酉鸡时分。他交还了骏马,侯府卫兵说着侯爷和将军请他径直赴晋阳王夜宴。阿浪心下虽甚伤感,却将紫宸的事挂在第一位,自须先赶往冠军楼与她会合。冠军楼热闹如昔,阿浪四下瞧了瞧,未见紫宸的身影,只好在首层择了个靠窗的圆桌坐定,教店小二上杯清茶。

    店小二一眼认出了阿浪,仍是殷勤客套,问他怎不加些酒菜,阿浪想起紫宸,初时失落已去之大半,怕她稍后见自己独饮独醉,又以“好酒之徒”戏称,遂笑着谢绝了。店小二正待要走,十步之外却传来一声:“小二,请那位客官喝几杯茶吧!”店小二瞧向说话的那桌客人:坐着四个青年,一个神采飘逸,穿了身白衣,相貌堂堂,其余三个装束一致,均是灰黄灰黄的长衫。

    阿浪放眼一望,端的大跌眼镜,原来三个长衫青年将桌上的餐饭佐料掷至身前的茶水中,一道朝阿浪推了过来,并吩咐店小二:“请那位客官品尝品尝……”另一个白衣青年却是隐隐作笑。

    阿浪心想:“这四人来者不善,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们?紫宸正值赶来,我也不必争胜以免节外生枝……”教店小二先去,自与不远处的四人分说一阵。

    阿浪端起茶杯,笑道:“在下惯用清茶,几位好意实不敢领受,还望见谅!”确是恭虚至极。

    长衫青年中有个颧骨生得格外突兀,样貌甚狭,冷冷道:“大都茶肆千家百家,北街附近名苑好楼多不胜数,阁下偏生来冠军楼?”另一个如黑面判官,接着道:“是来等人的,是也不是?”白衣青年自始至终不置一词。

    第三个灰黄长衫的青年眉稀可数,复问:“是也不是?”

    阿浪只觉三个长衫青年有意挑衅,似乎一言不合,大有出手之兆,白衣青年饶是深沉,事情始末却多半经他指使,然而三问齐发,自己若一个不答,究难置身事外。

    阿浪唯有忍让,答道:“在下的确是来等人的。”白衣青年两眼霎时合了一阵。

    稀眉青年又问:“阁下等的莫非是一位姑娘?”

    阿浪道:“是一位姑娘,不过她还没来。”说完后自觉可笑,既然是在等紫宸,她自然是还没来了。

    三个长衫青年瞥了白衣青年一眼,白衣青年轻微咳了咳嗽,阿浪不由地望了过去,却感对方目露凶光,眼中隐有杀机。

    那黑面判官道:“小子,你走吧,我瞧你不似胡搅蛮缠之人,总像明白人。”阿浪笑道:“在下与四位兄台素不相识,不知哪里得罪尊驾?如有冒犯之处,请恕在下无心之失。”黑面判官冷哼一声道:“小子,你瞧这冠军楼有多少人?都是些甚么人。”他一口一个“小子”直呼阿浪,阿浪胸怀甚广,自不逞一时之勇,果真四下里仔细观摩,见大厅开了二十来桌,其中大半坐满了人,正色道:“在下粗略数了数,一楼约有五、六十人,有蒙古人,也有色目人,还有汉人……几个扎头巾的,在下猜想多半他们多半来自西域,四位兄台仪表不凡,定是汉人无疑。”黑面判官冷眉一皱,道:“小子你倒是颇有闲情,却不知我言外之意?”阿浪摇了摇头,黑面判官正待说话,另一个稀眉青年道:“陆兄,别跟他噜里噜嗦,他既不怕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咱们且给他点颜色看看。”颧骨突兀那人中臂拦道:“陆兄、郑兄且稍安!房某来问问他。”黑面判官原来姓陆,稀眉青年原来姓郑,两人纷纷瞧向白衣青年,白衣青年微微点了点头。

    姓房那人又问阿浪:“阁下知道自己等的人是谁么?”阿浪看这四人举止不俗,三个灰黄青年相貌虽算不得俊雅,又有些凶神恶煞,究不似奸邪之辈,白衣青年一言不发,面甚酷冷,亦当属正派人士。当下笑道:“在下只知,她是一位心地善良,貌若天仙的姑娘……”脑中念着紫宸的样貌举止,不觉有些飘然之感。白衣青年登时大怒,厉声喝道:“房、陆、郑三位大哥,这小子如此轻浮,你们应代我舅舅教训教训他。”阿浪茫然问道:“在下实在不明?”正定神间,姓陆的黑面判官一拳已击了出来。

    阿浪往左一闪,对方劲道刚猛,拳势之中挟着内力,横向拨了三拳。阿浪双足蹬地而起,遂以圆桌为心绕了一圈,这才脱险。姓陆的嘿嘿一笑,转首谓白衣青年和房郑二人:“这小子并非虚有其表。”自然是起初看阿浪的面貌确属俊朗无匹,却没想到他竟能躲过自己四拳,身手原来还说得过去。

    房郑二人坐在白衣青年身旁,一头回应姓陆的:“陆兄尽管支会他几招……”一头招呼掌柜的、店小二以及其他惊愕的客人,“这两人一时兴起,饭前切磋,诸位且看着。”掌柜的本授意店小二立时劝阻,听了房郑二人的话,又见诸位客人均无异议、都把两人的打斗当做热闹来看,只好低声说道:“莫叫两位客官打坏了桌椅……”白衣青年耳力不俗,从袖中抽了一锭银子甩在身后的桌子上,掌柜的眉飞色舞,直呼:“好极了,好极了。”所谓见钱眼开,正如此景。

    这时姓陆的第五拳不从正面击出,却来了个“倒行逆施”,“呼呼”两声打到阿浪的前腰。厅中坐客不住地喝彩,心知此拳下去,只怕那少年唯有俯首认输。岂知阿浪眼明手快,左手施了一招“佛陀展拳”,正是少林罗汉拳里的奇招,此招须力出于心,待敌手攻近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拳为掌,任敌手是掌、是拳,拳心到处,终能收破解之效。当初阿浪学罗汉拳时虽稍有走神,但此招精髓却由明真悉心传授、耐心讲解,教阿浪务必尽力领悟,是以在此紧要关头他能赫然施出。诸位坐客“咦”了一声,尚自感叹,阿浪收了拳心,并不乘势反击,却脱身靠窗说道:“这位兄台莫非想试探在下的身手?那位兄台说代他舅舅教训在下,在下确不知何处得罪了……”姓陆的万没料到自己一手奇招被对方化解,对方原本可乘势突进,那时胜负若何,实难立判,对方却收手罢战,端的大吃一惊,回首望了望白衣青年,听他道:“陆兄不必手下留情。”房郑二人从旁鼓动,在三人看来,阿浪能躲过那一拳,不是他的“佛陀展拳”用得多么乘便,实因姓陆的故意相让。

    姓陆的低声问阿浪:“小子你怎会少林的罗汉拳?”阿浪不知当不当讲,迟了片刻,姓陆的两手一合,运气推出一掌直扑他胸腔附近。阿浪弯身急躲,忍耐身材过大,圆桌稍矮,姓陆的掌风恰好打中了他的束簪。阿浪“哎唷”叫了一声,右掌奋力将圆桌托了起来,姓陆的担心阿浪出甚奇招怪式,只得退后数步,阿浪寻隙站起身来,缓缓放了圆桌,桌上那杯清茶竟安稳如常。厅上众位坐客瞧了阿浪,并皆哄然大笑,道是为何?原来阿浪所结发簪不偏不倚,被姓陆的打了个正着,他此刻已然披头散发。

    阿浪俯身拾起发簪,姓陆的也不好乘人不备行小人之事。

    阿浪不以为意,暂将发簪揣进衣袖中,笑道:“在下已经领教了兄台的高招啦!眼下诸位正值吃喝,扰了诸位雅兴委实不妥,在下烦请兄台收手罢战。”阿浪忍让到了此处,只因不想坏了与紫宸的约定。

    姓陆的心道:“这小子那一招罗汉拳虽非绝顶功底,却已露明了家世,他与少林必有莫大的渊源,我也不必强行辱他,只须教他离开此地便好。”乃道:“承让承让!你我拆了几招,所幸没伤着这冠军楼的好桌好椅,哈哈哈,你茶也喝了,等的人怕是不来了,你也应离开了……”这姓陆的意下实无欺人之心。

    阿浪整了整长发,想要重新扎起来,身旁却无铜镜,只好作罢。姓房的吼道:“陆兄,你还没制服他么?”说着间跃起身来,先将姓陆的推开,随后朝阿浪劈了一掌。阿浪正望着手里的发簪,姓房的一掌实是阴冷之极,阿浪前胸后背均是一凉,当下绕身闪避,才勉强躲过一劫,这时姓房的哈哈大笑,笑声中满含嘲讽讥哂之意,阿浪拨了拨发丝,一腔怒火顿从心生,高声喝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想到时唯有向紫宸好生解释一番,她善解人意,定知自己所以发怒,实因受了这几人的数度猛激。

    姓房的两眼一瞪,颧骨更增怖状,听阿浪怒喝声来,仿觉有趣,猛力运气间又发出一掌,这一掌势如猛虎下山,阿浪忙以左手格其手腕,还他一招罗汉拳。姓房的哈哈大笑,一掌拍在圆桌上,直将茶杯震至半空,左掌“突突突”连出三招,每一招均含内劲,正是晋中名派白鹤门的“云鹤掌”,三招中一招胜过一招,第一招唤做“凝爪饮雪”,似掌非掌,似爪非爪,这一招往阿浪胸前两处大穴飚去,阿浪唯有侧身曲体,尽作避退举动,只因背靠着窗,虽有圆桌隔在自己与敌手之间,实无多大益处。姓房的第二招“青云直上”不击下盘,专攻上首,阿浪忙以嵩山派嵩阳掌法抵挡,使了一招“涛海松江”,尽着弯曲之意,一瞬将对方直发之路化解干净,姓房的甚感诧异,第三招“仙鹤驾雾”正发到一半,阿浪右手中指、拇指接力,弹指神功霎时迸发气道,正是那招“指鹿为马”,他先将桌上跌倒的茶杯拾了起来,待力顺气允时,数指并发,将姓房的仙鹤驾雾之气拦腰斩断,弹指神功何其了得?姓房的倏觉战局陡转,复要纵身出掌,阿浪的弹指间发如雨,他焉能抵挡?一边撤退,一边惊呼:“是……是少林派的弹指神功?”姓陆的沉思道:“他还使了招嵩山的掌法……”兀自生疑。

    阿浪打退一人,姓房的撤至白衣青年身旁,只说当前这少年端的不容小觑,白衣青年却冷眼不削,朝姓郑的使个眉目,姓郑的整了整衣衫,便要上前挑战,时下一众坐客再也不敢小瞧了阿浪。

    阿浪见稀眉郑姓青年跳出身来,未等他发出招式,当即狂啸一声,来了个先发制人,这一啸声如急雨,力聚如柱,劲朝姓郑的面门喷去,阵外三个再难安坐,一并站起身来,那白衣青年脸上露出了十分的愕然神色。

    阿浪待姓郑的急退之余,高声喧道:“三位一个接着一个,都想试探在下的身手?在下若不倾力接招,实有唐突之嫌,在下已领受了三位高招,那位公子可要一试。”姓郑的一招未发,却知俨然难敌当前这少年,江湖行事,但须量力而为,他自不敢冒险激进,只好乖乖撤返,房、郑二人四目一接,均感颜面尽丧,姓陆的赶忙安慰,低声道:“这小子功力应属上乘,年纪轻轻,既会少林的武功,也会嵩山的武功,咱们还是不惹为妙……”姓房的却道:“可是……魏公子他……”三人抬眼一望,那白衣青年真气一提,隔远向阿浪劈了一掌,阿浪披发掩面,甩了甩头,遂以嵩阳掌法接他这掌,两人凭空拆了两招,白衣青年愤怒不已,踢腿迎上,力道正从踝关节发出,蓦地里听得冠军楼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表哥,快住手!”这声音柔中带急,教人听了心下一酥,阿浪、白衣青年、陆、房、郑以及诸位坐客一并看去:来人貌若天仙,穿着一身紫色荷叶裙,手提白剑,正是紫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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