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水沧沧,浩浩其波。

    这已是他们顺流而下远赴陈国的第七天。

    “再走一半路程就可到达鄞都,所以我们这一来回大约要一个月时间,而陛下体内的蛊毒三个月内不会有大问题,这样算来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

    江风扬起白衣少年的墨发。

    身后是缓缓后退的两岸春景,或三两人田间耕种,或几树桃花怒放至极。

    储玉笑得还是那样云淡风轻浅淡雍容,却不再像从前一样偏爱深色衣服。白衣的储玉少了几分容色上的潋滟,却添了一段清冽风华。

    十日前,储玉用药暂时控制住了东方既望体内的蛊毒,可使三个月内毒素不蔓延,其人亦逐渐清醒,只是精神极弱,便是提笔写几个字都会累上半天。

    于是朝中诸事皆由东方宣越、东方宣陵和谢子遇代为处理。如此一来,祁国朝堂上的三股势力便打了个旗鼓相当,也使坊间对东方既望此次抱恙原因的猜测更加多样化。

    而四国内最有把握能够替东方既望驱除蛊毒的人,却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国,陈国的国师救治祁国的君王,这又似乎不太可能。

    当所有人还都把希望寄托在储玉身上的时候,醒转过来的东方既望却对青禾说了句让众人皆震惊的话——“西浣当年和你母后算是最好的朋友,你去陈国她不会不见你,况还有储玉,她更不可能不见”。

    “我们真的请的来西浣师叔吗?”青禾问。

    “师伯会不会亲自来祁国我不能确定,但只要得到师伯的指点,我便能有八.九分把握。”

    看着眼前人满腹心事欲说还休的样子,储玉又安慰道:“师伯为人爽直,当年与王后相交至深,怎么会不答应指点一二呢?”

    “鱼都烤好了,你们两个到底还吃不吃?”

    青禾扭头去看说话的人,清隽秀美的少年右手摇折扇,左手执烤鱼,笑中带一股风流滋味,正望着倚舷闲聊的他二人。

    储玉笑回他:“难得黎大人又是开膛破肚又是生火烤鱼,我们怎么能不赏脸?”

    “别一路上哭丧个脸,人生得意须尽欢,明日愁来明日愁,再说有储玉在还能有解决不了的事?”说罢将烤鱼硬塞给储玉,又用沾满了各种调料酱汁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吧?哈哈哈!”

    青禾一脸嫌弃地去看他,“你真是当年那个艳绝临邑的黎述?”

    “不是本大人还能是谁?”

    这些天船上几人都没少被黎述折腾,青禾对他已是唯恐避之不及,一边摇头忍笑,一边掀了竹帘,进船舱去吃烤鱼。这个还是戴罪之身的黎大人私自跑来临邑不说,此刻还蹭着她的船回滇南,更坦坦荡荡地把自己暴露在在储玉面前,青禾思来想去只觉得宣越和储玉间关系不简单。

    “没想到黎述还是个烤鱼的高手?”船舱里鱼香弥漫,青禾小口咽着烤鱼,看似漫不经心地向顾良辰套起话来。

    “以前在殿下府上,西池里的鱼可没少被他逮着烤了吃,估计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青禾摇头而笑,“还真看不出来国子监文武会试的状元会是他那样儿的。”

    顾良辰笑眉一扬,绕有兴趣问道:“那你以为黎述该是什么样的?”

    青禾把声音提高一倍,脸朝向帘外,慢悠悠道:“总该是老成持重、孔武有力的,哪能像他现在这样整天摇把扇子,口无遮拦四处流窜。”

    “哈哈哈”顾公子乐得鱼也不吃了,忍着笑连连摆手,“你可别小看了黎述,这双状元的称号可是如假包换的。”

    “听说黎述因为殿试输给了皇兄,自愿入王府做了两年门客,然后才去的滇南做督使?”

    顾良辰点头,“不过,有时候连我都搞不懂这个家伙。你看他哪里有饱读诗书入仕为官的样子,可偏偏又真的能文能武腹有韬略。”

    “这么说来黎述这人也算得上‘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了?”

    “哈哈,有没有这么夸张我不知道,不过当年黎述还不及弱冠之龄,一袭天水青衣出现在国子监的武试场上,手摇十二节的青玉骨扇,着实把在场的人惊艳了一把,主考官还以为他走错了场。”

    孟春三月,阳光耀眼的下午,有清隽少年嘴角停一抹飒爽风流的笑容,立在国子监武试场上,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笑得恬淡多情。青禾遥想少年风采,传言里的少年渐渐现出此刻船舷边临风而立之人的模样。

    “听说国子监武试的最后一场是要百丈之外挽起云海弓三箭连发射下高阁之上的撷芳图卷。云海弓非臂力过人者不能挽起,百丈之外射下三尺长的撷芳图而不损毁图上一笔一墨更要求超高的目力,不是习武多年怕难以练就如此功力。黎述看起来文文弱弱,没想到武功这么高?”

    “这算什么,我也射得下来。”顾公子长袖一甩,显然自我感觉十分良好,“不过,他在文试时候表现的更惊艳,我自问没这个本事。”

    青禾眼冒灵光,随即眼角上扬,“无所不能的顾公子也有甘拜下风的时候?”

    顾公子一脸的不服气,却难得没有和她争辩,自顾回忆起当年的事。“国子监的文试先考察诗文和经史,黎述出口成章倚马千言,各类典故信手拈来,把一干自诩满腹经纶的老臣看得目瞪口呆。殿试的时候考察策论,陛下对黎述已有所耳闻,但见到他人时还是不由地感叹了一句。”

    “嗯?”青禾兴致高涨,插话问道:“赞叹什么?总不该也是‘独占天下风华’吧?”

    “哈哈,你又拿子遇打趣。陛下说难得遇上一个应了‘撷芳’二字的人。”

    顾公子双目灿然,遥想三年前朝堂上那一幕。

    天水青衣的清隽少年漫不经心地摇着青玉骨扇恬淡而笑,将天下大势娓娓道来:“草民以为,四国统一之势将不可阻挡。”

    一语出,满堂惊。深衣高冠的朝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直视殿上清隽文弱的少年。

    四国并立已有数百年,这不及弱冠之龄的少年竟口出狂言“四国统一之势将不可阻挡”?

    数百年前南越国和姜国南北并立,后来三家代越,形成楚、宋、陈三国占据南方及沿海广大地区、与姜国南北对峙的格局,再后来祁国取代了楚国,形成如今姜、祁、宋、陈并立的局面。

    姜国和南越都是千年前便存在的古国,姜国更是在南越灭亡后又延续了数百年,一直到如今。其他两国也都有几百年的历史,宋人凭借发达的海陆贸易雄踞沿海,国之阜盛不容小觑;陈国偏安于西南千山万嶂之中,依靠天然屏障和复杂地形,也一直有恃无恐。

    四国的格局经过千百年的锤炼已牢不可破,甚至可以说是在四国人心中根深蒂固,没有人想要并且有能力去打破这四国鼎立的局面。

    “姜、宋、陈三国立国日久,积弊日现,虽说四国内已近二十年无大战,但小的战争一直未绝,只要其中一国出了一位欲有所作为的君王,都不可能不动其他三国的心思。如今,暂时维持四国鼎立格局的不是其他,恰恰是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少年合扇而笑,扇头抵在手心,面上恬淡笑容里生出容华谢落的索然,“四国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波涛欲涌,想必陛下心中早有绸缪。”

    众臣交头接耳,帝王座上的君主一言不发,天水青衣的少年落落而立。

    有人惊诧少年一语道破四国诡谲暗势,有人叹服在野才俊眼光独到腹有韬略,有人心惊自己只露苗头的心思竟被人在帝王面前坦然托出。

    更有一人自满殿风华中负手走出,悄声道:“古语有云,'凡有聪明而好露者,皆足以杀其身也'。”

    “怕父王也起过这种心思,却被黎述在殿试时候一语道破,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青禾喟叹。

    顾公子深表赞同,“如果陛下真的作了这般打算,黎述要么揣对圣意自此平步青云,要么就被陛下弃用再无入仕可能。”

    “而皇兄的话恰恰告诉他,这些话说给父王听很危险,他的算盘打错了。”

    顾公子再表赞同,“所以黎述立马意会,和殿下一唱一和演了出戏,到王府韬光养晦去了。”

    如此,正书和野史上便有了“艳绝临邑昙花一现的少年黎述殿试输给宣越大殿下誓不入朝改入王府为客”的故事。

    真相却是临危应变的一个小小计谋。

    船舱外清风徐来、水波万顷,天水青衣的少年倚舷而立,比之一旁风华清冽的储玉,更有一种爽爽隽美之姿。“黎述那一步不可谓不险,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顾公子摇头沉默,舱外的凉风一阵阵地兜进来。

    半晌听见有微沉的声音道:“此去陈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发现了殿下……和……我在某些时候某些事情上,不得不也把你卷了进来……”

    顾良辰的话停在了喉间,重新凝望眼前卧坐在船舱里的少女,“黎述尚且有兵行险招的选择,而殿下……只能选择把你卷进纷争的漩涡。”

    醴泉殿里,万里归来的她,露出慧黠的笑,缓声道:“我知道皇兄要下一局大棋,至于棋盘具体多大就不得而知了。与其分心神来看顾我,不如偶尔也让我来为皇兄落子。”

    她从来不是养在深闺的少女,若真有能力做那个偶尔落子之人,定当会义无反顾。

    江面清风徐徐,碧波接天。

    猎猎江风吹得船舱外白衣公子和青衣少年袖带轻飏。

    正是江上风起时。

    注:东方宣越所说的“凡有聪明而好露者,皆足以杀其身也”,乃李贽评《三国演义》杨修之死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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