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然后一个伟岸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明夷冷冷盯着眼前的人,心中却忍不住燃起熊熊的怒火:“冕少爷,将军府似乎是在对门,您可是走错了方向?”

    面对她的指责,谢冕并不在意,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双眼却是看向谢渊澜的房门处:“阿淼他怎么样?”

    “这是谢家的家务事,不劳大将军操心。”明夷冷漠应道,“日后,冕少爷若是念在同出一脉,见到主子,还请手下留情。”说着,她轻轻俯下身去,竟然行了个大礼。

    她与谢渊澜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因此两人一起时,甚少拘于礼法,平日里偶尔笑闹,也是极其随便。自从她修成镜心明尘心法之后,对人虽然仍是有礼,却很少行如此大礼了。

    谢冕凝神望着她,淡淡笑了笑:“明夷,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只要有人试图靠近阿淼都会很紧张。”

    “别跟我提小时候的事!”明夷陡然愤怒起来,屋内的谢渊澜似是听到响声,迷迷糊糊哼了一声,随即又没了声响。

    明夷听到响声,微微皱了下眉头,还是尽力压低了声音,“谢将军,既然你已经不是谢家人,请你不要再来打扰主子了。让她好好过两天安生日子!”

    “我只是来看看他而已。”谢冕的声音中并无不悦,只是经年积威之下,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明夷,你虽是谢家的人,却也不能替他决定什么。”

    “你——”明夷微微一愣,脸色更是沉了几分。

    谢冕走上前几步,停在明夷身前:“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

    “她怎么样?你竟然还敢问她怎么样?”明夷猛然抬头,脸上竟已满是泪痕,“她中毒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独自撑着谢家的时候你在哪里?她需要你的时候,你从来都不在!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问,她怎么样?”

    “他中毒……”谢冕看着她的表情,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冷笑,“难道不是自找的么?”

    在明夷脸色惨变之前,他沉沉笑了:“周旋宫闱之间,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么?”

    “周旋宫闱?”明夷后退两步,指着他惨笑道,“若非如此,你以为如今谢家还能如此安稳?你以为谢后能活到那一刻,跟先帝同葬?”

    “她中毒是自找的?你又知道什么?”一串晶莹的泪珠慢慢顺着眼角滑下,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浓烈了。

    “那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此时此刻,谢冕自然也看出她的脸色不对,心中微微一沉。

    “那杯掺了毒的茶,是谢后亲手泡的。”明夷咬了咬牙,慢慢抬起血红的眼,狠狠瞪着眼前的男子,“说什么血浓于水……都是骗人的!”

    “什——么?”谢冕脸色惨变,忍不住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锦园是他嫡亲的姐姐。怎会——”

    “嫡亲的姐姐,那有怎么样?”明夷冷冷一笑,“论道情分,你才是主子嫡亲的大哥,不是么?那有怎么样呢?”

    月光下,明妍的女子第一次讲出了至亲至爱之人中毒的真正原因,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

    谢锦园,当初那一杯茶是以何等的心思递给主子的呢?

    为了你那所谓天长地久,三生三世的爱情,你可知道,那以后的岁月,将自己血脉手足推到了何种的境地?

    为了你的爱情,她的每一个冬天都过得艰难无比,还要强自欢笑,来让你放心。

    当你殁去之后,留下的那个孩子,又耗费了她多少的心力。

    我不过是个孤儿,是她在大街上捡回了我,谢家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你还有谢家的其他人,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

    我只是想让她在有生之日,可以真正开怀。可是谢后,你在天之灵,可曾见到,那时所种的因,在今时今日,所得的果?

    明夷稳了稳神,看着眼前仍在呆滞中的男子,冷冷哼了一声:“谢将军,天色已晚,请恕谢家不留客。”

    不仅是谢冕,屋顶的轩辕逸也同样处于极度的震撼中。

    在那些年,旁人所看不到的时候,她到底承受了多少?

    可是,对她而言,外界再多的风雨,也抵不过嫡亲的姐姐亲手送来的那杯茶吧?

    房中的谢渊澜在被子里轻轻动了动,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明夷明夷……”

    门口风声顿起,明夷迅速扑入房中:“主子,怎么了?”

    “我要喝水。”谢渊澜显然是没有睡醒,慵懒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等一下,茶凉了。”明夷拎起茶壶,试了试温度,微微皱眉,顺手将茶壶整个放在了火盆上,“现在感觉冷么?”

    “不冷。”谢渊澜合着眼睛,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明夷,我刚刚有梦到冕哥,他好像还跟我笑来着。”

    “是么?”明夷淡淡一笑,伸手拉了拉被子,将她整个人裹住,“那冕少爷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谢渊澜乖乖地围着被子坐好,脸上微微有些失望,“我一见他笑,吓了一跳,就醒了。”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子:“明夷,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会?”明夷浅笑,顺手将她脸颊旁边的乱发顺到耳后,“书上不是也说了,近乡情怯。我想,主子对冕少爷,便是这样吧。”

    谢渊澜此刻睡得迷迷糊糊,自然没法想得清楚,只是摇头晃脑笑了笑:“嗯,说得有理。明夷,你真是善解人意。”

    轩辕逸在屋顶上屏息听着,心里却忍不住觉得酸酸的。自家那个妹子,神经不知道有多粗,大概到下辈子,她都不可能知道近乡情怯是个什么意味。

    谢冕那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真是让人嫉妒啊。

    不过没有关系,师妹,以后师兄会护着你的,谢冕那家伙再乱来,朕就将他发配到边疆去。

    等了片刻,茶水不那么凉了,明夷才取了茶杯,倒了一杯茶,送到谢渊澜唇边。

    谢渊澜喝了两口,就摇了摇头:“不喝了。不然等下睡不着。”

    明夷就笑了一下,扶着她躺了下去,又掖好了被子,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到了门外一看,院中那人竟然还没有走。

    “冕少爷,你回去吧。主子她没事。”明夷叹了口气,突然有点同情谢冕。

    一直以来都道是自己心苦,却不知道,至亲手足过得也并不开怀,心里难免会有点沉重。

    良久,明夷才听到谢冕有些失神地轻轻吐出两个字:“阿——淼。”

    很沉很冷的两个字,仿佛是千斤的石头,重重击在了明夷的心口。

    谢苏说,阿淼这两字,对主子来说,意味着亲近。只有她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她。

    谢冕,如今的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思来叫这个乳名呢?

    “阿淼。”谢冕的神色间终于有了悲戚,连眼神都不由恍惚起来,“我——噗……”

    这……明夷眼睁睁看着他口中吐出了大口的鲜血,忍不住伸出手去,搀住了他,“冕少爷,主子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明夷……”谢冕的声音低沉而和缓,带着些微的痛意,“阿淼他——其实,是恨我的吧?”

    “冕少爷,你果然从不曾了解主子。她那样的人,若是恨你了,你对她而言,便什么都不是。”明夷静静道,“对于仇视的人,主子一向是不理会的。”

    “他不恨我?”谢冕惨笑,跌跌撞撞推开了明夷的搀扶,“可是,连我都开始恨我自己了。”

    他的神情在凄迷的月色下更显得暗淡,退开了两步,他深深看了看谢渊澜的房门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屋顶上,轩辕逸无声地叹了口气,轻烟般掠了出去。

    回宫时景物依旧,然而,心境却已经大大不同。

    所谓伤心,便是如谢冕那般吧?明明放不下,嘴上却偏偏不肯承认。

    可是为什么,朕明明只是个看客,竟然也这样伤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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