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玉暖是在病房醒来的。顾知白合衣守在床边假寐,觉察到动静,马上就睁开了眼睛。

    “饿吗?想吃什么?”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年玉暖也不回答,只是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都是疑问。“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他又问。年玉暖摇摇头,视线还是没有转移。

    “你有了,宝宝2个月。”顾知白心知她不搞清楚是不会罢休的,伸出一只手替她把垂落的头发挂到耳后,轻声地告诉她。

    年玉暖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难以相信居然有一个小生命在她身体里开始成长。这个孩子真的不知道来得是不是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待在这里多久,也不知道前路如何,能不能看见他出生。

    “我们,有宝宝了?”她喃喃。

    顾知白站起来,坐到床边,将年玉暖揽到怀里,俯身对她说:“转移吧,我想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

    年玉暖能听出来,顾知白对这个孩子的渴望,她张了张口,想告诉他,他们可能连孩子的出生都会看不到,却只能听见有人用自己的声音对他说:“好,我们一起看着他长大。”

    “对了,这个。”年玉暖从桌上的发簪里取出一卷微型胶卷,笑容灿烂,“我拿回来了。”

    顾知白疼惜地看着笑颜如花的年玉暖,居然有些哽咽,他想问,你怕吗?刺杀的时候手会抖吗?亲手杀人的时候会恶心吗?他就这么看着年玉暖,所有的话都问不出来了。从懵懂的小姑娘到独当一面的巾帼女将,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从胆小得连一只虫子也要惊惧万分到如今拿起枪杆独立完成刺杀。她没有抱怨过,在自己面前永远是笑的那么开心,顾知白心中又是幸福又是酸涩。如果可以,他多希望护她一世安宁,哪怕是离开他,自己也希望她活在阳光下,而不是现在这样,在泥泞与黑暗里摸爬滚打,步步为营。

    与情报一同被送出去的还有请求撤退的申请,不仅仅是因为年玉暖怀孕了,更是因为最近沪市的风头越来越紧。指挥部档案室档案员失踪,机密文件被盗,特高课科长松本川子遇刺身亡,接二连三的大事叫整个76号忙得是人仰马翻,沪市也因为76号大肆的搜查追捕闹得人心惶惶。

    然而就是在这个当口,顾知白向丁默生请辞了。

    “为什么不想做了?”

    “为了未出世的孩子积德。”顾知白这么回答。

    丁默生看着自己这个学生一脸的诚恳与坚决,只觉着脸慢慢烧红了,火辣辣地疼起来。平日里去策反其他军官的时候他是巧言令色,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可是这一刻,看着顾知白说起孩子时眼里的光芒,他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丁默生也明白,自己就是一个卖国贼,明白自己做的是什么样的勾当,什么样的缺德事,可是为了名利和安逸的活着,他还是无视了心底的那股子良知。

    “你走吧。”沉默了许久,久到顾知白的双脚已经站的麻木了,丁默生才施舍了这么一句话。顾知白看了一眼发际线已经慢慢向后移动、半佝偻着身子,呈现出一派老态的丁默生,明知道他是个汉奸走狗,仍是对他起了几分的同情。这同情空穴来风,下一刻就消散了,他顾知白还是顾知白。

    下面就是等待转移了。看着事情似乎像好的一面发展,年玉暖满心欢喜起来,是不是这一世收集魂魄的机会是不是就伴着这样顺利的发展而到来呢?

    福祸相依,世事总是如此。

    平静还是被惊雷炸碎了。已经快被年玉暖遗忘的刘淑珍出现在小夫妻俩的家门口,泪眼朦胧,狼狈不堪。“你们快跑吧,76号要来了。”语气满是绝望,不似作伪。

    顾知白没有动,他不信任这个女人。

    刘淑珍看上去像是急了,一把拉住看上去瘦弱一些的年玉暖拔腿就跑。年玉暖避之不及,刘淑珍手上劲又大,挣脱不开。顾知白快步上前,捏住刘淑珍的手腕,用力一握,刘淑珍的手一麻,就势放开了年玉暖。

    “我没骗你们!真的!丁默生把我送给山口一木了!那个老色胚喝醉了,对我又打又骂,说我没用,愧对松本川子,还说他怀疑我跟抗日份子是一伙的!他说我爸爸就是抗日分子,要抓走他!我吓坏了!跑走了。爸爸不见了!我被铃木一郎那个混蛋骗了!不是他救走爸爸的!他说好的会保护好我爸爸,可是爸爸不见了!我知道你们跟爸爸是一起的!我看见过你去找爸爸!只有你们能救他!你们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她颠来倒去地说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就是反反复复哭着说爸爸不见了,你们快跑,你们帮我去救爸爸。

    顾知白与年玉暖对视一眼,都看见彼此眼中的犹豫。林牧这个军统特务还没有告诉过刘淑珍真实身份?刘淑珍的话能相信吗?她作为早稻美惠的培养出来的间谍,基本的素质应该还都是有的吧?要走吗?年玉暖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

    顾知白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远处,的的确确有一队穿着黑衣服的人马向这个方向赶过来。跑吧,如果真如她所说,山口一木已经开始怀疑他们,不管有没有查出什么来,急需要替罪羊的76号都会死死抓住他们不放。他们基本上算是没有后援,被抓住就真的逃不了了。

    “走。”顾知白拿上□□和弹夹,把年玉暖和刘淑珍拉进来,“前面出不去了,从后面走。”

    门从里面被锁起来,三个人依次踩着后窗的外沿往下爬,顾知白最先下去,然后是刘淑珍,最后,年玉暖半护着肚子也往下爬,脚下一滑,跌了下来。好在顾知白在下方稳稳接住了她,也是虚惊一场。只是没时间感慨,顾知白刚放下年玉暖,三个人又匆匆忙忙从后面的院墙翻了出去。后面是个弯弯曲曲的小胡同,连接着通往老城墙的路,但是胡同岔路极多,稍不留神就会走回头路。顾知白领着两个人一路向西边跑去,希望能赶在搜捕人马发现他们逃跑之前从胡同出去。

    等他们一路躲躲藏藏,就快要接近能够通向城外的老城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系好绳索,往上爬,眼看着就要逃离沪市,异变突起。

    枪声划破安宁的表象,城墙上开出一朵红色的花。身边有人从高处坠下,眼睛还未合拢,脸上还带着一抹微笑。年玉暖没来得及回头,只感到身后贴过来一个身体,就被一把推上城墙。

    “好好活着,我爱你。”这是视野黑下来之前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置身于一片白雾中。她呆呆地坐着,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司命出现了,“你是不是以为开头有了差别以后就一定会不一样?”年玉暖没有回答他,眼神空洞。司命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了:“喂,你听到没,小丫头?”

    依旧没反应。

    司命无奈地蹲下来:“小丫头,我不能透露太多,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你去的轮回不是真正的轮回,是镜世界,镜世界里许多的东西都是现实世界的投影,十分排外。它的天道是顺应现世,它的轮回会向现世靠拢,轮回的越接近伊始顺应现世的力量越大,但是它也有漏洞,就是当它察觉不到外来者的时候,它会放松对镜世界轮回的控制,潜移默化地改变镜世界就会默认你的改变。但是,当镜世界发现轮回的轨迹与现世完全相悖,进入镜世界的人就会被镜世界排斥出来。”

    年玉暖终于动了动,司命看她有了反应,继续解释道:“你没发现吗?你前两个轮回改变得太突兀,以至于许多事情都往现世靠拢,第七世轮回算你侥幸,天道对轮回的压制没有那么大,第六世呢?你还是一模一样,完全没有意识到很多事情都往原先的轨迹上靠拢,最后失败了,怪得了谁呢?”

    “是我的错,最后,还是没能救下他。”

    “错了!”司命老神在在地打断她的话,“你没发现,你这一世已经和他在一起了,也过了许多相依相伴的日子,为什么莲花玉佩一丝反应都没有?”年玉暖点点头。

    “那就是了,我之前说过什么,他对你一直深情不寿对不对?每一世,他的情殇,都是因为对你的执念太深”司命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就住了口,闭着眼睛长吁一口气,“就到这吧,我送你去下一个轮回,记得我说的话。”

    不等年玉暖开口作答,司命就如同第一次遇见她那样,挥动长袖,年玉暖的视线又回到一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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