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醒来的时候,窗外是深不见底的下半夜,没有一丝光亮,连天空都是黑蒙蒙。

    白祈玉做了一整晚噩梦,只觉得浑身都疲惫不堪,皱着眉躺在那里。

    白天陆蓝港说的话还清晰在耳撄,

    【她得了老年痴呆症,重度,医生说……活不过今年了。】

    【是,她已经不认识我了,甚至连吞咽都有困难。不过三年前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她也和我说过,如果后来真的不行了,不要整天把她放在冰冷的医院里,而是带她到各地到处走走。偿】

    他想着,然后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点亮床边的台灯,摸出一盒烟开始抽。

    他原本没有酒瘾也没有烟瘾,只是这三年,烟抽得越来越凶,有时候一晚就要抽半条。他妹妹看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天色开始转亮。黎明前的黑暗是真正的黑暗,黎明前的温度也是一天中最低的时候。

    白祈玉隐隐听到隔壁房间有人走动的声响,然后院子里就开进来了一辆黑色的私家车。

    私家车里走出来几个外国人,都是人高马大,金发碧眼,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的大衣,然后走到某个房间前等待交谈。

    不一会,院长也来了,一群人在那里说了几句,最后把一个人送进了车里。

    因为隔着很远,白祈玉并看不清他们的容颜,于是也就这样坐在窗户边,抽着他的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

    瑞士的人走后,秘书跟着院长进了他的房间,天才蒙蒙亮,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院长,就这么让她走了……真的好吗?”

    人人都知道,317号病人这次去瑞士为的是什么,她所申请的euthanasia,经过半年的审查,终于在前天通过,因为情况特殊的缘故,那边有专门的人来接她。

    &hanasia,即指对无法救治的病人停止治疗或使用药物,让病人无痛苦地死去。俗称“安-乐死”。

    “自从她来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劝她,可是你也看见了,一点儿效果也没有,”院长说着,摊了摊手,“算了吧,反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陆老太太那样身份特殊,对于一个孑然一身、来历不明的年轻女人,院长对她的死活显然也不怎么用心。

    “可是……”

    秘书欲言又止,能去瑞士做这件事的人……肯定也绝非等闲之辈啊。

    “好吧,院长,反正她来我们这里也没有登记。”

    “嗯……”中年男人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尤其是不能让白总知道。知道吗?”

    “好的,您放心吧。”

    秘书说着,然后退了出去。

    ……

    这是乔旎旎三年来第一次坐飞机,之前她都辗转在国内各个三线城市中,其中也不乏很多贫困恶劣的山村。为了掩人耳目,采取的交通工具也都是大巴、轮船这种,活动范围很有限。

    可越是有限,他们找起来就越发困难。

    期间有好几次都差点碰上白祈玉派来找她的保镖,有一次她爸爸的人都几乎要把她拖走了,还是她一棒子打晕那个人才继续逃走的。

    在这段时间里,她不得不和人们沟通互动,曾经孤僻的性格,也改善了很多。

    她的病情,虽然没有好转,但也一直没有恶化。靠一些乡村诊所开出来的药,勉勉强强也走到了今天。

    只是半年之前,原本还算稳定的状态突然打破了平衡。

    一在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她一把火烧了她一直寄居的村民家,虽然最后无人伤亡,但她却依然被整个村子的人打得半死。

    她自己心里也很愧疚、痛不欲生,所以把身上携带所剩不多的五十万现金全都留给他们,最后独自一个人离开了那里。

    从此,她的身体每况日下,所以向苏黎世的一家诊所提交了申请。

    经过半年的审查,他们终于派人来接她。

    ……

    乔旎旎独自坐在私人飞机窗户旁,窗外的云层被晚霞烧得通红,她手里拿着一个洋娃娃,看上去已经有些旧了,却被她打理得很干净。

    洋娃娃是金色的头发,穿着一件华丽的白色晚礼服,很大的裙摆,很漂亮,眨着大大的眼睛对着她微笑,一如小时候记忆中的模样。

    白祈玉送她的戒指,已经被她当掉换这场瑞士的“死亡旅途”了,纸条和照片放在她的行李箱里,只有这个洋娃娃她是随身携带。

    这时的乔旎旎已经不太会讲话,却依然总是看着那个洋娃娃发呆。

    这是一片壮丽的风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

    瑞士。

    白祈玉跟着陆蓝港和陆老太太一起到苏黎世的时候,天空正在下雨。他撑起一把黑色的伞,一件黑色长款的薄风衣,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冷漠,高不可攀。

    所有人都是沉默的,陆蓝港带着他奶奶来“度假”,而白祈玉则是为那个医疗协会而来。

    一滴雨,从雨伞边缘坠落,白祈玉沉默的凝视了两秒,然后抬头看向天空,

    天空上,一架湾流飞机正在很低的飞过。

    “白祈玉,那我先带奶奶上去了。”

    陆蓝港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重新撑平伞,回头淡淡“嗯”了一声。

    ……

    这几天,白祈玉重复都在做噩梦。

    梦里她还在他的身边,她没带眼镜,虽然冷若冰霜但还是很漂亮。

    她可能已经有些迟钝了,但目光一直追随在他身上。空气中弥漫的是熟悉和甜蜜。

    “白祈玉,你来苏黎世了么?听说这里是瑞士的文化中心和教育中心,爱因斯坦和波里都在这里学习和工作过呢……”女孩说着,脸上挽着属于她淡淡轻轻的笑,

    她走在前面,回过半张脸来,风吹乱她的头发,白色的裙子在纷飞,

    “我妈妈以前也在瑞士读过书,如果我在这里的话……也许会变聪明吧。”

    如果我在这里的话。

    白祈玉看着她,不由加大了脚下的步伐。他想把她抱进怀里,可事实上她明明走得不快,他却怎么追都追不上,怎么追,都隔着一段距离,

    “乔旎旎,你站在原地,别动。”最后的他只能这样说。

    “好,我不动。”

    她疏媚的笑着,果真停下了步子,白色的衣裙在青青草坪上飞扬夺目,她的背后是一片雪山,那光景是像被嵌入了一幅绝美的油画,

    梦境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让白祈玉在那一刹那甚至有些热泪盈眶,

    他上前一步,朝那个女孩接近了一步,

    可就在这时,画面突然开始急剧逆转,雪山和草坪刹那间全部消失不见,变成了首都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

    一辆卡车不知道从哪里飞驰过来,她被撞到在地,

    鲜血,满天满地的鲜血,从她纤细瘦弱的身上不断涌出,染红了她洁白的裙子,在路上汇聚成一片血泊,

    白祈玉慌不择路的跑过去,在她身边半跪下来,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想打电话叫医生,可是电话号码怎么按都按不对,他想说话,也怎么说都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在他面前一点点流逝。

    她笑着,笑容苍白而虚弱,

    “白祈玉……你看天空,好红……好像…要下雨……”

    ……

    白祈玉一下从梦中惊醒,他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却已经被他掐出血。

    女孩不见了,车流也不见了,他却依然记着她说的那句话,

    ——白祈玉,你看天空好红,好像要下雨。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大口的呼吸,他觉得自己在被撕扯,被折磨,这种感觉几乎要让他窒息。脑海中那片猩红的鲜血仿佛始终挥之不去,

    究竟是多少次,多少次梦到这种她遭遇不测的梦,起初总是美好而温馨,到最后又是以这样血腥的结局收场,

    明明都可以提醒自己这些都是梦,可是只要是关于她,他都忍不住沉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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