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问:“有多远?”

    “远倒不甚远,我先使了翠荣跟着周巡检去铺陈。”徐景昌道,“你若有精神,咱们现在就走。”

    庭芳应了,起身洗漱,随后披着薄斗篷,将身体裹的严严实实,才跟着徐景昌乘小船上岸。徐景昌蹲下.身子背起庭芳,稳稳当当的走着。后头跟着一大串随从,在南昌城内的灾民探究的眼神中,行到了布政使衙门。

    彼时官衙大多是前头办公,后头居住。只标配的居所简陋,故多数当官的都居于当地豪族敬献的豪宅中。比起京城,到哪里都敢说句地广人稀。地方上的官员们若论生活舒适程度,远远胜过逼仄的京都。可出来当官,不仅仅为了舒适,更多还有权势。京官无疑在权势的道路上更占优,就得忍受京城居大不易,可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水火无情,大水过后,所有的居所都七零八落。相比之下反倒是衙门地盘小,修缮起来更方便,陈凤宁又要组织救灾,索性住在了衙门。此刻要迎接庭芳,整个院落显的尤其狭窄。好容易腾出了正房,外头就报庭芳到了。

    姜夫人起不来床,只有陈凤宁独自带着仆妇在正门迎接。庭芳趴在徐景昌的背上,看着不远处与陈氏的容貌有几分相似的老者,眼睛有些发酸。正欲下来见礼,陈凤宁已拜下。庭芳忙从徐景昌身上滑下来,快步走上前扶起:“姥爷休折煞了孙儿!”陈凤宁是山东人,按照山东的习俗,是管外祖叫姥爷的。

    陈凤宁再次躬身行礼:“为臣者不敢肆意妄为。”

    祖孙两个从不曾打过交道,彼此十分陌生,都试探着相处。钱良功疾步赶上来,笑着朝陈凤宁见礼:“陈大人别来无恙否?”

    陈凤宁于十五年离京往四川就任,之后直接升迁至江西布政使。那时庭芳才出生没多久,来不及展现特殊之处,陈氏待她还是寻常,就没见过外祖父母。当年钱良功才入叶家,两个人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之后通信来往颇多,可谓神交已久。恰由此打破尴尬。

    庭芳不是个沉闷的性子,待钱良功闲话几句,便问:“姥爷,我姥姥呢?”

    陈凤宁道:“她有些着凉,怕过了病气与郡主,不好来见。”

    庭芳一惊:“要紧么?”

    陈凤宁反倒先问:“郡主此来,可带了药材?”

    徐景昌忙道:“不单药材,连大夫都是有的。昨夜有个小毛贼偷东西,叫四妹妹打伤了,大夫跟在后头照看一二。过会儿就到。”

    打伤了……陈凤宁默了半晌,心道:不愧是赵总兵的弟子!不过有大夫,老妻便有了指望,心情登时好转,脸上也带了笑意,对庭芳道:“郡主且先进屋说话。”

    庭芳现在身体状况不大好,无法判断姜夫人到底是什么病,当真不敢靠近,只得跟着陈凤宁进了正屋。落座后,陈凤宁抱歉道:“衙门狭窄,少不得委屈郡主了。”

    庭芳却问:“姥爷住哪儿?”

    陈凤宁道:“我们住东厢,统共才一进的院子,实小了些,郡主莫嫌我们老人家烦。”

    尊卑摆在那儿,庭芳只得作罢。居住面积狭窄,她即便选择东厢,陈凤宁也不敢住正屋,反倒浪费房舍。不跟至亲打交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遇见了长辈要朝自己磕头的情况,真是相当尴尬。想起日后见了陈氏,得先受她的礼,简直怎么想怎么别扭。庭芳深吸一口气,抛却鸡毛蒜皮的烦恼,先谈正事,对陈凤宁道:“我带了些许粮食,不知江西状况如何?”

    陈凤宁抿了抿嘴:“朝廷不曾过来赈灾。”

    庭芳早知道了,路上除了灾民,就没遇着过别的船,便问:“常平仓的粮食还有么?”

    陈凤宁摇头:“不剩多少了,郡主恕我直言,您带了种子么?”

    庭芳道:“个人力量有限,我们能运的稻米不多。”还得留下一部分军队应急的口粮,十几船东西救灾,无比寒碜。顿了顿,庭芳又道,“但我们带了些许红薯、土豆和玉米,可做种子,以度今冬。”

    陈凤宁心头一喜:“果真?”

    庭芳点头:“终究得补种了粮食才有指望,咱们带的那点子,只怕撑不过两个月。”

    陈凤宁道:“尽够了,土豆秧苗只要长两个月就可收获。只如今天气炎热,得寻凉爽之处育苗。玉米带了多少?才泡了水的地界儿,倒适合种那个。不拘什么,能有东西种,大伙儿才能安心。”

    “我不懂农事,”庭芳道,“物资清单随后奉上,还请姥爷主持调度。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使唤。”

    庭芳能来救灾,当是再造之恩,陈凤宁心中固然欣喜,然欣喜过后便冷静下来。挺着大肚子千辛万苦的施恩,这个恩他是否接的住?看了一眼钱良功,已出嫁的女儿,把娘家的幕僚从千里之外弄到身边,到底想做什么?陈凤宁心中惴惴,他不敢小瞧庭芳。哪怕不知她的经历,光凭昔日叶阁老最是宠她,就不可轻忽。相交半世之友,他可不信温柔恭顺能入得了老狐狸的眼。

    补种虽急,却不急在今早。陈凤宁沉吟片刻,开门见山的问道:“郡主惦记着臣,臣感激不尽。只郡主怀着身孕还四处奔波,臣倚老卖老说一句,太孟浪了些。”

    庭芳闻弦知雅意,笑道:“单是救灾,犯不着我跑几千里。实不相瞒,我在半道儿上才知道江西受灾。原是想厚颜赖到姥爷家,求姥姥帮我看孩子的。哪知道生在了船上。我年轻不懂事儿,日后还请姥姥多费心。”

    陈凤宁不疾不徐的道:“莫敢不从。”

    庭芳想与陈凤宁结盟,知道正经谈判,最烦对方卖关子。有事说事,谈不拢就再让让条件。总之一切都是可以谈的,故弄玄虚绝对是犯蠢。屋中不宽,闲杂人等早退的干净,只余庭芳夫妻并钱良功与陈凤宁,是谈话的好时候。庭芳便道:“此来江西,生育不过是说给外人听。”

    陈凤宁心中一跳,来了!但只一瞬,苍老的略显混浊的双眼就平静的看向了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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