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见得乱尘正看着自己,亦是以一双神目打量乱尘,口中更是说道:“二十余年未见,已是长得这般俊了。好啊,好啊!”那曹嵩听他言语,还以为他认得乱尘,便说道:“道长识得犬子?”那道人笑道:“曹大人,‘昔年月下、囚车困中’,小道曾与您有过一番机缘。”曹嵩猛然恍悟,惊道:“原来是仙长大驾!”那道人微微笑道:“正是贫道陆压。”他顿了一顿,又是笑道:“故人远来,两位也不请贫道坐下来喝杯茶叙叙旧?”

    曹嵩忙是拂袖扫了本是洁净的桌椅,又满满的斟了一杯清茶,敬道:“仙长大架,有失远迎。”陆压接过茶来,呵呵笑道:“曹大人客气了。”乱尘见得曹嵩对这道人分外的礼遇,猜他便是那个救得自己全家性命的道人,心中感激,俯身拜道:“小子乱尘,叩谢仙长昔年相救之恩。”他还未磕得头来,但觉一股柔力已将自己托着,但见那陆压直是摇头,说道:“小道福薄根浅,怎受得您这般大礼?”曹嵩讶道:“仙长这是何意?”陆压微笑道:“贫道与他前世有得恩缘,怎能受他言谢?”乱尘道:“前世因前世效,后世果后世报,怎能混而一谈?仙长在上,请受小子一拜!”陆压面露微笑,却未再是避让,点头道:“也好,我受你一拜,稍时便还了你,这一趟咱们也算是两不相欠。”曹嵩笑道:“仙长这是说甚么话,仙长的大恩曹家上下永世都是难报,又怎能说两不亏欠?”陆压摇头道:“错也错也。”他想了一阵,唤那乱尘道:“你过来。”

    乱尘依言走至他身边,那陆压指着身前空地说道:“你修习天书已久,且摆一个五心朝天势。”乱尘心中生疑,思道:“这五心朝天势乃是练静动、磨内息的调气的功法,我现在周身是毒,如若再运内力,岂不是要当场毒发而死?”却是见得陆压目光慈祥和煦,想来是有深意,便将心一横,凝神守一、摆了那双盘座势。他这般一摆,体中内力自是随势而动,正充盈鼓荡之间,又听得那陆压说道:“盘膝端坐,脚分阴阳,手掐子午,二目垂帘,眼观鼻,鼻观心。闭口藏舌,舌顶上腭,呼吸绵绵,微降丹田。心神意念守祖窍,三花聚顶秋月圆。下座拂面熨双睛,浑身上下搓一遍。伸臂长腰舒筋气,静极而动一阳现。”乱尘心念微动,气力随之运转,可到了左臂时,却怎么也冲不破那青龙逆鳞所克的玄关。他连试几回,每次都是无功而返。那陆压早已知晓这其中异样,缓缓说道:“凡人体者,手太阴肺经一十一名二十二穴、手阳明大肠经二十名四十穴、足阳明胃经四十五名九十穴、足太阴脾经二十一名四十二穴、手少阴心经九名一十八穴、手太阳小肠经一十九名三十八穴、足太阳膀胱经六十七名一百三十四穴、足少阴肾经二十七名五十四穴、手厥阴心包经九名一十八穴、手少阳三焦经二十三名四十六穴、足少阳胆经穴四十四名八十八穴、足厥阴肝经一十四名二十八穴、任脉二十四穴、督脉二十八穴,计有十二正经六百一十八穴、任督二脉五十穴及经外一百六十穴,共八百三十穴。世人皆知穴为整体、不可单提,又怎知那道无所定、万物归一的妙诣?”

    乱尘本性聪慧,听得他这么一说,脑中灵光一闪:“是啊,倘若我任气遨行、单攻一道,不使那周天运转,又会如何?”陆压见得乱尘目光灿华,应是有所明悟,心中欢喜,接着说道:“道祖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为世间繁华之法;但‘三返二、二返一、一合于道’,此又为归神还虚之道,你眼下左手经脉受制,只不过周天不返,你为何又费心强闯?”陆压这般解答,乱尘道心更开:“是啊,我左手经脉受制,我便当我失了这只左手……古往今来,多少前辈高人不也是身残体缺之辈么?又或者,我使一脉为二脉,即左胸为胸、左胸亦为手,不也可行?便是这般方法不通,我再改试另一脉,这正经十二,总有通达之处。”他欢喜之余,运力潜试,果觉振奋舒畅,纵是仓促之间不能将两脉随意混为一脉,也有得小成,待运气盏茶过后,那左手窒碍之感已是全然消逝,再过得一刻,那左手已似是不复存在一般。

    乱尘运功之时,衣袖鼓荡如帆、身上更是云烟蒸腾,那曹嵩虽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妙处,但见得乱尘面色由白转红,缓缓的睁开眼来,目中更是皎洁如月,想来是有了功效,便向那陆压谢道:“多谢仙长大德,竟赐了犬子这桩神功法门。”陆压微微一笑,说道:“乱尘,我传你此法,只是为缓得你身上的毒质罢了。”乱尘说道:“仙长,我方才搬运内力,已将经脉内的毒质重聚于一处,又想那腋下极泉穴是人体排泄之所,便裹了毒质送往极泉穴,欲随汗液蒸出体外。可这毒质却恁是了得,任我如何发力,也是逼迫不出。”陆压道:“你苦读天书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么?”乱尘道:“恳请仙长赐教。”陆压道:“你身上的毒,已是似毒非毒,不可解只可缓、不能除只能收,你明白不明白?”他这番话尽是机锋,乱尘再是聪明也是听了个云里雾里,陆压也不强求,将拂尘一挥,说道:“我今日传你的,只是武学上的奇淫技巧罢了。贫道不才,在昆仑山修习日久,已是有得一番洞天,你若想证归大道,须得斩了情念,随我离了世去,我正可授你法门。”

    这陆压言下之意便是要收乱尘为徒,那曹嵩听的欢喜,忙是拉过了乱尘,说道:“尘儿,快快拜谢仙长。”乱尘拜也拜了,却是说道:“乱尘谢过仙长的好意了。”陆压黯然叹道:“乱尘,须知天道不惑,人间不过恍如云烟,你何必贪恋其中的尘爱繁华……贫道这些年来,一直未来见你,便是想时机成熟,再劝你重拾向道归心之法,你今日若应了我,这红尘俗世中的纷纷扰扰、恩恩怨怨,再不能与你瓜葛,岂不酣快?”

    乱尘摇了摇头,说道:“鱼游无迹则非鱼、雁过无痕则非雁,小子姓名乱尘,既已坠入这红尘之中,便是受苦也是情爱自断、冷暖自知,又安敢奢求那不生不死的天道?再者生者无情、亡者无义,这般的无欲无求,纵然能寿与天齐又是如何?”

    陆压闻言转忧为喜,说道:“好一个寿与天齐又是如何!你且铭记你今日说的这番话,他年之时莫要相忘相悔。”这陆压乃是天界上仙,乱尘自是晓得他话中有话,只是说道:“仙长大道,小子谨记。”那陆压哈哈又笑,说道:“既是如此,贫道便先行告辞了。”那曹嵩还要再留,却见得陆压身影陡然一散,已是化作金光远远去了。

    徐州南城,小巷深处,正是阴雨潮湿的时节。

    这一刻申时方尽、已入酉时,这般秋雨凋零,非但是寒凉无比,便是天色也渐是黑得早了。一名黑衣长裙的少女撑着一把墨油纸伞立在这雨中已了有小半日光景,那寒雨滴滴,落在伞上,发出啪啪的脆响。那少女便在这隐晦不明的暗暗天色里,望着那伞缘上连若细线的雨丝,低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黑髻如云、身材妙曼,本是个窈窕女子,却在面上罩了一张狰狞无比的鬼脸面具。眼见那天色昏沉如墨,终是将整个她与徐州城尽数吞了进去,她才缓缓进了一间简陋无比的小屋中。那小屋里陈设虽然简单,但却收拾的一尘不染,窗前放着一张梳妆铜镜台,台上更有一把洁白如月的玉箫,这屋内无光,那玉箫却是光滑灿灿,想来应是稀有之物。那少女也不取火点灯,施施然在台前坐下身子,将玉箫别在唇边,对着那黑漆漆的铜镜,丝丝切切的吹了起来。

    那萧音委婉无比,似那啼血杜鹃般曲折而歌,不多时,这萧音似是容入了晦暗无比的秋雨里,又凉、又寒,那徐州城本是繁华之地,遇得了这箫声,却是说不尽的昏昏沉沉。

    那少女又吹了一时,音调却是越来越低,似要低到那骨子里去,到得后来,萧音陡停,少女的眼泪已是簌簌的落将下来。她伤神间,口中黯然唱道:“……你说帘外海棠,锦屏鸳鸯,后来庭院春深,咫尺画堂;你说萧声如诉,费尽思量,后来茶烟尚绿,人影茫茫;你说美人如玉,与子偕臧,后来长亭远望,夜色微凉……”

    这一阕唱罢,那清油豆灯却忽的一亮,在铜镜里依稀照出一名道人的身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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