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他外出寻访农户,忽遇到一妇人,那妇人便是阔别一十七年的发妻黄云裴!原来当日黄云裴只是一时闭气假死,尚有一口气息游在,恰逢于吉云游至此,听到墓中仍有丝缕气息,便耗费无数内力将她从鬼门关前救回。黄云心系诸葛玄,一心求死,但被于吉告知自己已有身孕,便收起轻生之念。后黄云裴诞下一子,念及丈夫少年壮志,尝言要天下布德、造福世人,便取名为“诸葛布”,字“奉先”,是要此子奉承先父之志,泽被苍生,更是由于吉引荐,送到常山之上,交由左慈真人传道授业。

    但奈何时间凉薄,黄云裴只念诸葛玄身死坏灭,于吉待自己也是不薄,便于十年后改嫁于吉。诸葛玄只道苍天有眼、不忍自己终日深陷思妻之苦,这才有今日之夫妻重逢,他原想再续前缘,但黄云裴却跟随于吉修道已久,早生脱俗之心,只想清净修为。奈何诸葛玄日夜缠扰不放,便出言道:“妾身丈夫乃天下五奇之首,武功当世第一,你若是能胜得他,我便重入红尘,随你去罢。”她这番话原是无奈之言,是要诸葛玄知难而退,因为诸葛玄只是一个只擅山水书画的逍遥文士,手无缚鸡之力,人生短短数十年,诸葛玄再是聪慧异人、再是勤修苦练,也达不到于吉武学之境。没想到这诸葛玄恋妻成狂、心性执拗,竟以大智慧、大杀心、大苦楚,突破武学障和知见障,短短三年内,成为不食人间烟火只求天下第一的剑神。

    这世间情爱往返繁盛,到头来终归是如此寒凉可笑。

    诸葛玄便是这么热切的想着黄云裴,日夜昼息、无时无刻都在想,以至于他每杀负情薄幸的恶徒之后,便以这些恶徒的鲜血作画,临笔描眉、巧画摹唇,作那颦目含笑的美人图。他就这么想着出了神,然后他便听到黄承彦的马车轱辘之声,定是于吉来了!

    他握剑的手更紧了,只待于吉现身,他便拔剑而击。夺爱之仇,失偶之恨,痛切肤体,如蛆附骨,万不能忘断,此仇不报,何以誓而为人?!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马车内走出的不是于吉,而是一名女子——一个他绝想不到,在自己成为天下第一之前竟能再次见到的那个人。

    突然之间,诸葛玄觉得这天地停滞、万物静止,耳中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之声。那女子便是黄云裴。她就这样施施然然的从马车上走出,一步步的向诸葛玄走来。她虽已年逾四十,但仍是韶华不逝,岁月非但不曾能带走她分毫的艳丽靓美,反而在她身上沉淀下更多的庄素与淡雅。她就那么缓缓而行,款步走来,韶色流转,雍容大方。

    当日一别,黄云裴曾赠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随后便黯然离去。诸葛玄曾遍读古今典籍,明晓这句话出自《诗经·国风·周南》中的《汉广》一篇,是黄云裴借古喻今,要自己知江海之隔、断情爱之心,放下执念,超然世外。这三年来,他但凡想起此句,总是夜不能寐、如癫似狂,求胜执着之念反而更盛。他就如此思着、念着,本以为在他成为天下第一之前再也无缘相见,可是此刻,她竟然就如同这诗经中游女一般,这么施施然的出现自己眼前。

    “啪”的一声轻响,诸葛玄手中长剑已跌落在地——三年来,他凭此剑杀人、求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可谓是纵横江湖,从未有人能将他手中五尺长剑逼得滞碍半分,可就是黄云裴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仅仅是一个照面,便使得剑神手上长剑脱手落地而不自知。

    黄云裴听到长剑落地的声音,只是轻轻向诸葛玄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诸葛玄的心,都凉得通透,因为黄云裴看自己的眼神,已是比北极寒雪、杀人剑锋还要冰冷的漠然。

    只听黄云裴轻轻叹了一声,柔声道:“诸葛玄,当年因我一句妄言,你便造下诸多杀孽,此间种种,皆因我而起,当因我而灭……我命在一日,你沉欲望之劫、入剑鬼之道便陷得愈深……我此生负你良多,断不能报,你将我杀了罢……”

    “好……好……好!我便成全你!”诸葛玄陡然长啸,从地上捡起长剑,瞬间出剑。

    好快的剑!

    一剑七杀,剑未至,剑气已映得黄云裴眉黛胜雪。可就是在这夺魂煞目的骇然剑光面前,这胜雪的眉黛却是一动未动,岿然如古井不波。

    剑光敛去,激荡的剑气撩起黄云裴额前的柔发,诸葛玄的剑便一直停在这当年自己曾无数次抚摸梳理的柔发前方三寸,再不近前。黄云裴见他刺不下去,反仰起头来,将额心抵在他剑尖之上,道:“万事纷扰,不过凡尘;情爱一断,冷暖自知。”

    诸葛玄全身发颤,几已持不住手中长剑,衫衣如秋风落叶般簌簌抖动,他慢慢向后退去,可黄云裴却上前一步,往剑尖上一送,诸葛玄急运内力,只听“叮叮”数声,长剑被他罡力所迫、寸寸断落。但饶是如此,黄云裴那白雪般眉心间已有了血迹。

    便在此时,青、黄、黑、白四客一齐出手!诸葛玄虽未转过身来,但已知道这四客各取自己奇经八脉、气海要穴,虽是手法迥异,但无一不是如趋似电、势若奔雷。这四客均乃天下五奇之一,纵是正面一一对决,他诸葛玄也不能稳操胜券,更何况眼下四客联手偷袭?

    也罢,也罢,剑神的的剑都已折了,还有甚么不能放弃?

    诸葛玄忽然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超脱之感,他只觉得眼角涩疼,有泪水滑眶而出,但嘴角却现出一抹笑意——今日死在黄云裴面前,她总要念及故人之情,将我葬在这菊花树下,面临小湖,每逢清明忌日,她尚能带一壶美酒来看望自己,总比自己执念求爱、挣脱不出要开心许多了罢?

    秋风飒飒,鸟虫唧唧,一代剑神,便在这波光粼粼的水色山景之中,颓然倒下。

    “诸葛兄!……诸葛兄!……”诸葛玄只觉得有人在耳边轻声低唤自己的名字,缓缓睁开眼来,但见一团漆黑,又觉得周身疲软,使不出一点力道,连坐起身来都是不能,他喃喃自语道:“我这是死了么?……”

    那人道:“你死没死我不知道,不过诸葛山庄可是没了。”偌大一个诸葛山庄怎会没了?可诸葛玄知道此友素来稳持厚重,不会说诳语消遣自己,但这诸葛山庄乃是他的家,既然是家,又怎舍得说没就没了?

    那人又道:“你不信?自己起来看看罢。”诸葛玄此时已适应浑身麻木之感,眼睛也已能看清东西,却看到一弯残月高挂,自己身处一片废墟中央,夜风吹过,将一些尚未燃尽烧毁的火光吹起,更带起缕缕黑烟,那原先波光宁静的湖面之上,已然遍布焦黑的木屑,满院的菊树也烧得只盛一株株光秃秃的树桩。

    这被焚毁的是诸葛山庄么?诸葛玄心中一万个不想相信,可是他一眼便看到那白衣客削制而成的石桌,此刻光秃秃的立在院中,原先雪白的桌面亦被黑烟熏得乌黑一片。

    江湖传闻天下五奇尚义任侠、救人于厄,却是如此欺世盗名,非但联手偷袭自己,更是将诸葛山庄付之一炬,这等小人行径,当真是令人发指。——杀人不过头点地,若要杀我诸葛玄,当堂堂正正对决才是,又何必行这诸多诡计戏弄自己?戏弄自己便也罢了,却又不杀自己,一把火将诸葛山庄化为灰烬,这是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出如此无耻无良之事?可我诸葛玄与你天下五奇并无仇怨,你却设下如此陷阱,更是不惜将黄云裴也牵扯进来,好趁我心灰意冷之时才合力出手偷袭……黄云裴……一定是云裴受了他们逼迫,才来山庄之中与我为敌……不好!云裴怕是现在仍落在他们手中,我须得去救她!

    诸葛玄虽然已无长剑,可那终日持剑的手已因怒火而青筋毕露。他已出离愤怒,决计要从他们手中救得黄云裴,明知以自己的武功定是胜不过五奇联手,更何况他们还有普净、左慈这等强援。可这又如何?古来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为救黄云裴,纵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又能如何?生死有命,成败由天,我诸葛玄又有何惧?

    可他只是行走数步,只觉浑身提不起半分内力,脚步更是沉重而飘忽,走不数步,便已摔倒在地。他才明白,那个纵横天下的无双剑神,穴道被封,已成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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