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数鸟争鸣,鸟鸣不止,颜黎被鸟声吵醒,醒来顾十六已不在身边。她梳洗一番,打开小窗,旭日已东升,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昨半夜下雨,簟纹如水,清晨雨后,窗外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前方湖亭之中,顾十六与顾十二正在小酌,殷子昔在旁倒酒,颜黎看见顾十六一杯又一杯的饮酒,眨眼功夫已三杯下肚。

    “昨日酩酊大醉,今早又能畅饮。”颜黎自言自语道。

    “郎君这几日酒不离身,都愁死顾淮了。”顾全进房正巧听见颜黎的嘀咕。

    “去给你家郎君送杯葛花茶。”葛花为葛藤的未开放的花蕾,性味甘、平,有醒脾和胃之功效。

    “还是小娘想得周到,葛藤花千杯不醉,我这就去准备。”

    “小娘,顾淮求见。”顾淮垂头站立门口。

    “说曹操,曹操到。”顾全对着顾淮嘻嘻笑道。

    “进来吧。寻我何事。”无事不登三宝殿,顾淮不似顾全头脑简单、毫无城府,在顾十六跟前,顾淮对她表现得恭敬非常、规规矩矩,离了顾十六,他则对她出言不逊,桀骜不驯地将她看低。虽是言不由衷,好在对她还无恶意,仅是护主心切,一心怕她误了他顾十六的前程。

    “这是郎君吩咐我交给小娘的,让小娘写上名字,再交还给我。”顾淮单手递上一纸。

    颜黎接过纸张,拆开来看,纸张上写着欠条二字,下方写明:今日尚欠吴郡顾氏十六郎顾修一千金,利息一月五十金,至今日起算。

    一千金的本金,月息要五十金?比她先前借的高利贷还猖狂!他顾十六的黄金比翡翠、玛瑙还金贵。先前欠了他两千一百金,今日他拿来欠条只欠一千金,何时少了一千一百金?难不成他还记得昨晚的胡话,免了一千一百金,酒醉之话,他也当真。

    可是为何顾十六却能清楚地记得昨晚酒醉之后的事情?如此说来,昨晚他根本没醉,是她被他顾十六诓了一回!今日他来送欠条,莫非就是想告诉她,他昨晚说的不是醉话,都可当真?

    颜黎瞟了一眼窗外的顾十六,即便是饮酒他也是举止文雅、谦谦君子,和昨晚的玩世不恭迥然不同,难以想象人前的君子,也有人后浪子的一面。既然他顾十六愿意免,她自然也愿意接受。颜黎大笔一挥,写上彦离二字,交还顾淮。

    “郎君交待,一个时辰后与小娘一同登高,让小娘先行准备一番。”

    “顾十六可还有其他话?”

    “郎君未说。”

    “知晓了。”颜黎关上小窗。他的事关她何事,眼不见为净。

    湖亭中三人借酒助兴,顾十二喝得正微醺,殷子昔双颊泛红,唯有顾十六面不改色。

    “郎君,这是葛花茶。”顾全将花茶安放在顾十六酒杯旁。

    “顾全,同是饮酒的郎君,为何只有十六弟有,没有我的份。”

    “这个是小郎托我专程赠与我家郎君的,十二郎君自然无份。”

    “什么!是哪个小郎比我这个做哥哥的还关心十六弟。”顾十二酒劲涌来,不自觉地提高了话音。

    “多年前的故友。”顾十六淡然道。

    “哪是故友,外人都说十六郎金屋藏娇呢。”殷子昔对着顾十二撒娇道。

    “喔?十六弟多年不近女色,何时又有了红颜知己?”顾十二眼睛瞟了瞟殷子昔。

    “十二郎,此话差矣。十六郎身旁多年来,虽是只我一人,却并非不近女色。”殷子昔娇羞道。

    “子昔这是要开始吃醋了啊?哈哈……”顾十二见到殷子昔含羞的模样,开怀大笑起来。

    “我陈郡殷氏六娘,怎会吃琅琊颜氏小娘的醋。”殷子昔装作满不在乎道。

    “琅琊颜氏小娘?十六弟何时又和她搅上了?怪不得天下人寻不到颜氏小娘,原来是被十六弟藏在身边了。”

    “昔日她有恩于我,如今留在身侧照拂一二,还她恩情。”

    “她何时救过十六弟?想你二人一人在建康,一人在扬州,应是无交集才对。”

    “曾经年少在扬州深夜落水,她救了我一命。”

    “原来如此。救命之恩大于天,涌泉相报也不为过。今日赠十六弟花茶解酒,那小娘也是有心之人。”

    “能留在十六郎身边,她求之不得。当然是要行讨好之事,求得十六郎入眼。”殷子昔不屑道。

    “诶,还说不是。我都觉得六娘倒的酒都酸成醋了。哈哈……”十二郎笑得直不起身。

    “就你十二郎坏。”殷子昔一阵捶打顾十二。

    “时辰不早了,羊五郎今日邀诸君赏荷,你们也该去准备准备了。”顾十六对二人打闹习以为常,一如既往地无动于衷,情绪丝毫未受眼前二人影响。

    “十六郎不去?”殷子昔停下来打闹,疑惑地看着顾十六。

    “今日我与郗兆有要事相商,你跟着十二郎去吧。”

    “十六郎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我留在庄内等你归来。”

    “诶。六娘,你这就不对了。你家七郎还要赏荷呢,你这是有了郎君忘了家弟,我去告诉殷七郎。你情愿一人独守清河庄也不愿去见他。”

    “十二郎,你又取笑我了。”殷子昔冁然而笑。

    “你不必再跟着我。”顾十六闻了闻葛花茶,嘴角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笑意,将花茶一饮而尽。

    “十六弟你酒量有弱了,几杯而已就醉得茶酒都分不出来,喝口茶都一口闷。来来来,六娘美人,满上,满上。”

    “十二郎,勿忘了羊五郎的赏荷,我先行一步。”

    “恩。去去去。”

    “刚饮酒甚多,有些晕,十六郎先送我回去吧。”

    “诶,六娘,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这喝酒就没劲儿了。”顾十二拉住殷子昔。

    “我已派人去请洛宾,此时他应在巷口了,你且在此地等他来接。”

    十二郎酒劲上来,一般人是劝不住的,子昔小姑一人肯定是应付不了酒醉的十二郎,顾全不知道郎君为何要让子昔小姑一人羊入虎口,真为她捏把汗。昨日十二郎酒醉,与子昔小姑在地上滚成一团,差点郎君就被戴绿帽了,好在郎君当时未在场。

    顾十六出了湖亭,在马车里等候颜黎。马车停在左侧门,顾十六在车内独自看书,忽地车帘撩开,进来一个青衣白面的小郎。

    顾十六瞄了一眼来人,淡然道:“先前送你的玉簪为何不戴了。”

    “被殷六娘摔了。”

    “今日的簪子又是何人的。”

    “从顾全那随手拿的。”

    顾全哪肯给她发簪,是颜黎不管三七二十一,快速拔了他头上戴的发簪,抢来的。当场把他吓得够呛,披头散发,直呼使不得。颜黎未理睬他,随意地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潇洒地出了门。

    “甚丑。”顾十六大手一挥,拔了她的发簪,“你转过身去。”

    顾十六让颜黎背对着她,一头青丝丝滑柔顺,散于身后,似一道黑瀑,笔直而下。他从袖中拿出一截红绳将颜黎青丝系起:“明日我再送你摔不坏的发簪。”

    先前路过闹市,见小摊上的红绳有些喜人,便遣了顾淮买来,今日想起,遂给她系上。经他梳理,她的青丝瞬间又美上了几分。

    “郎君之物,收不得,郎君还是赠与他人吧。”颜黎移坐在车厢右侧,与顾十六隔开距离。

    “日后,你我形影不离,何人再敢动你。”

    顾十六这是想一直把她软禁在身侧,还是真的想允她贵妾,让她如履薄冰?无论哪一种,对她而言均非喜事,她无福消受。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终究是要走的。”颜黎淡然道。

    “你无处可走。”顾十六慢慢悠悠地说道,他是不会放她走的。

    “当日在新昌郡,道元大师与我说,善有善报,天无绝人之路。我一直牢记在心。”

    “既有善报,多行善事,逢凶化吉,阿黎无可畏惧。”

    “素来胆小,惜命如金。”颜黎莞尔一笑。

    “阿黎不似年少敢言敢为。”

    “郎君,到了。”顾全对着车内喊道。

    听闻已到目的地,颜黎撇下顾十六先行跳下马车,眼前山林,山奇水秀,景色清幽,好一方胜地。顾淮搀扶顾十六下车,顾十六与顾淮在前,颜黎与顾全在后,一行五人,沿着石径登高而上。

    五人行至山腰,忽闻山顶有人啸咏歌唱,音声如钟,浑厚有力,中气十足。倘若闻音识人,应是旷达不羁,胸怀开阔之人。五人停在山腰,竖起耳朵聆听啸咏。

    山林不高,三刻钟后,五人登上了山顶,眼前一片开阔。山顶立有一凉亭,亭中有一圆形石桌,三条石凳围桌而设,一位郎君背对着坐在亭中独酌。

    “兆四的啸咏又进了一层。”顾十六大步流星行至郗兆身旁。

    “彦离。”郗兆转身惊喜地笑逐颜开,山顶遇知音,他难掩激动之情,喜行于色。

    “郗四郎。”颜黎拱手回礼道。

    “无事便好,世上知音难觅,你且活好,日后,我可与你琴曲和鸣。”郗兆一本正经道。

    “你的知音在我身侧,你有何可担忧。”顾十六率先坐在石凳上,桌上一壶美酒、两只酒杯,“顾淮,再添一只酒杯。”

    “是郎君。”顾全将酒杯放在石桌上。

    “对,在南燕跟好十六。要不然,你去北燕避避也行。北燕……”

    “咳咳咳……”顾全几声突兀的咳嗽,打断了郗兆话:“我不小心,刚呛到了风。”

    “今日风大,言语确实要仔细些。”顾十六闻了闻美酒,“兆四的酒极美。”

    “与你饮酒,我还不仔细地拿些好的。”郗兆应完顾十六,又转头与颜黎说道:“你若有意去北燕,及早打算,我看此时正好。”

    “谢谢四郎为我周全。”颜黎含笑举杯敬向郗兆,她这是接受了郗兆的美意。

    “北燕都是粗人,野蛮得很,小娘子柔弱,到不了长安怎么办。”顾全心急道。郗兆郎君怎么一个劲怂恿小娘离开郎君去北燕,这是往郎君身上割肉啊!不可行,不可行。转念又觉得自己插嘴不妥,我怎么越抹越黑,越添越乱,没人说小娘要去北燕,去长安找老想好啊。

    “两地民风迥异,水土不服,也是个棘手的事,确实不如待在修兄身边平安些。”

    “四郎真言,阿离受益匪浅。”颜黎拱手致谢郗兆。

    “离弟莫要见外。下回,就你我二人,定要你不醉不归。日后,我寻一世外桃源,学一番陶潜,田园隐逸。离弟日后可愿前来?”

    “不胜欣喜。四郎隐逸,我愿与四郎相邻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与离弟果然合拍啊!你离了十六,就来我这,一定给离弟留一间茅屋,相邻而居。”

    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喜。郗四郎毫不矫揉造作,在顾十六眼前直言不讳,令颜黎刮目相看。敢于太岁头上动土,他郗兆名士之风,当得!

    郗四郎三言两语就把小娘的心拐走了,顾全又是一阵心急,暗自瞄瞄了他家郎君,一脸风平浪静的,事不关己一般,心中暗叹道:“郎君就是这样,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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