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弟弟尸体旁,有人用歪歪扭扭的黑油写在墙上:戴日本帽就是汉奸,这就是汉奸的下场,

    妈妈冲过去趴在弟弟的尸体上嚎啕大哭,爸爸站在那里,束着手一脸伤痛,独自垂泪,

    这是大家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好几个,这些小孩子对着小哥哥的尸体哇哇哭,

    周围围着一圈看热闹的,没一个上来帮忙,全在叽叽喳喳的议论,那口气像在说,汉奸,死了活该,

    这时,远远过来一辆拉粪的车,拉车的是挑粪工,天见凉,可他依然穿着坎肩,露着黑黝黝的肩膀,戴着草帽,脚下是草鞋,拉着破车摇摇晃晃过来,

    三太子轻声说:“来了,”

    我和轻月对视一眼,心中一凛,三太子说的来了,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心魔,

    难道心魔是这个挑粪工,

    挑粪工挤开人群,来到尸体前,指着尸体说了句话,我们揣测大意是,弟弟尸体上的破草毡是他披上去的,不能让这个年轻人暴尸在外,爸爸和妈妈含泪向他道谢,挑粪工拍拍后面的拉粪车,指指尸体,可以用拉粪车把尸体拉回去,

    现在没人帮忙,弟弟的尸体不可能总在这躺着,也不是那么回事,爸爸只好同意,挑粪工大大咧咧走过去,一把抱住弟弟的尸体,像丢口袋一样放到车上,车上有好几个粪桶,车子一摇晃,里面洒出许多粪水,淋在年轻人的身上,

    弟弟崭新的帽子上全是血,脑后是致命伤,粪水流在他的脸上,

    妈妈看到这一幕大哭不止,一直沉默的哥哥忽然像发疯一样冲过来,一把抓住挑粪工的胸襟,要揍他,挑粪工看着他,慢慢掀开自己的草帽,露出下面的脸,

    我们三人在旁边看着陡然一惊,这个挑粪工没有五官,只是一团黑影,身上充满了无数的怨念,就是现实中袭击我们黑暗恶魔的模样,

    黑影凑在哥哥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我们本来是听不到声音,可此时此刻却听到了这个黑影说的什么,他在说,弟弟是死在你的手里,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此时此刻,我才理解三太子的话,恶魔的心中还有一个心魔,

    恶魔也同样会经历魔境劫,

    区别在于修行人跨过魔境劫,明白真如常在的道理,自己就是自己,普通人在魔境劫前屈服逃避,过不去这道坎,成为内心永远的纠结,而恶魔则是把魔境做真,把现实做妄,完全混淆了真妄区别,

    恶魔心中藏着心魔,所有的起因,在于他弟弟的无辜惨死,

    这件事找不到具体的罪魁祸首,心魔蛊惑下,哥哥把所有责任都背在自己的身上,如果他不拿那顶帽子,弟弟就不会死,可我们都知道,那顶帽子不是什么日本帽,是欧洲青年们最流行的一种帽子,被愚民当成了日本帽,

    其中因果,其中的是是非非,让人吞不下吐不出,

    我们只是外人,哥哥是当事人,此时的悲恸之感我们能理解却无法体会到,

    其后战火纷飞,哥哥投笔从戎,参加军队,背起了枪,在父母含泪的告别中远行,他到了第一线的战场,炮火隆隆,飞机轰炸,坦克铺路,城市变成废墟,双方军队在街头艰难攻坚,死尸成堆,白骨如山,哥哥一身硝烟,坐在沙袋后面,摸索着手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很多年前,他和弟弟在照相馆的合影,

    照片纸面泛黄,弟弟是个半大的孩子,目光青春而炽热,哥哥站在旁边,一只手抚着他的肩膀,

    哥哥满脸都是黑土,表情一动未动,而双眼中涌出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身边是死去的战友,都是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活着,沙袋外不远,街道的那一头,日式坦克车隆隆开过来,日本士兵以战术队形前进,

    哥哥拿起枪,看了一眼照片,把枪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我们三人站在沙袋上,三太子面色未动,而眼中尽是悲悯,轻月则微微垂下眼帘,他可能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赖樱,联系到如今的场面,感到一丝沧桑和凄凉,而我的心中,则和三太子一样,此时最多的不是对恶魔的怨恨,而是对恶魔的悲悯和慈悲,

    人生而为人,又怎样一念成魔,

    由嗔生怒,由怨生恨,一个怨字,道尽天下魔心,

    哥哥扣动扳机的瞬间,一只手抓住他,他抬起头,看到挑粪工站在他的面前,紧紧掐住他的手,挑粪工依然是一团黑影,五官不清,充满了负能量,

    “他的记忆到这里,开始模糊了,”轻月说:“生与死之间,他逃避了很多东西,很可能用假记忆进行填充,”

    “继续看吧,”三太子说,

    下一秒钟,场景抖动,哥哥穿上囚服,被抓进了监牢,漫漫无期的监狱生活,直到有一天,他换了身衣服,被押上闷罐卡车,我们所看到的场景只能是存在他记忆里的,他在闷罐卡车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们也就无法得知,他是怎么走过这段路,

    这段记忆是模糊的,也是短暂的,还经历了火车,等他重见天日的时候,看到自己在深山老林,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片营地,

    他马上要被押进地下建筑里做实验,

    哥哥在外面看的最后一眼,是明亮的天空,是微风吹拂的树,

    别说他了,就连我此时此刻都觉得,做一棵草也比做人幸福和快乐,

    哥哥成为了无睡眠的实验对象,他比其他实验对象有个深深的执念,不管遭遇到了什么,遇到什么境地,他心中始终想着弟弟,而弟弟的旁边永远跟随着那个挑粪工,哥哥始终摆脱不了一幅画面,死去的弟弟脸上洒满了淡黄色的粪水,

    他靠着这个执念,竟然撑过了无睡眠实验的头半个月,越到后来,他的自我意识越模糊,而心中的执念却逐步放大,死去的弟弟和心魔的黑影逐渐成为他的主要人格,

    哥哥最后的良知消失,到了一个月的时候,黑影占据了他的全身,

    此时我们三人站在密室的外面,旁边还有医生和士兵,医生敲敲密室的门,在封闭的窗户上往里看看,然后吩咐士兵打开门锁,

    门开了,里面微弱的光线,极其阴森,我们看到在空空荡荡的密室墙角,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再是身形高大的哥哥,不再是面容沧桑又不失清秀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佝偻的,像是猴子一般的黑色东西,

    心中的恶念、怨恨和愤怒,占据了身体,成为他的主人格,

    士兵拉动枪栓,对着他,哥哥缓缓转过身,他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像猴子一样的恶魔,医生极为惊骇,说的话居然是汉语,他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恶魔看着他,缓缓说道:“我就是你,我是你藏在体内的所有怒火,我就是你内心的黑暗,我就是你心中所有恶的化身,”

    室内的灯灭了,紧接着是惨叫声,黑暗中响起了枪声,子弹拖曳的亮光如一道道明亮隧道划过黑暗,

    没有了声音,我们三人站在黑暗中,记忆到这里已经到了节点,我能感觉到,这个心境世界此时到了尽头,

    黑暗中有另一个人的喘息声,非常轻,似乎有人站在背后,我猛然回头,什么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声音贴着我的耳边轻声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一只手从我的脖子后绕过来,紧紧扣住脖子,我几乎窒息,声音就贴在我的耳边:“说啊,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呼吸不过来,拼命挣扎,身子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黑暗中,传来三太子的声音:“稳住心神,心魔是在问我们,也是在问他自己,”

    三太子的声音也特别难受,他也被人卡住了脖子,

    “我就是我,”我拼命说着:“我是?翔,”

    “我是?翔,?翔是我,那?翔又是谁,”黑影问,

    这时传来黑影问轻月的声音:“我是轻月,轻月是我,那轻月又是谁,”

    轻月拼命咳嗽着:“轻月是轻月他妈生的,”

    “轻月他妈生轻月前,轻月又是谁,我未生时谁是我,”黑影又问,

    轻月无从回答,

    我忽然打了个激灵,说道:“我们是从心外来的,在心外?翔是我,入心内我是?翔,”

    “好,”三太子在黑暗中叫了一声,

    黑影在微微摇动,手上的力气削弱了几分,声音极其没落:“那我又是谁,”

    三太子马上说:“你要心外找你自己,?翔,轻月,我们要在他的心里留下一道念,以此化解恶,一个人的心中若是只有唯一的一念,即会入魔,”

    “怎么留,”我赶紧问,

    “我们三个人,要有一个,永远留在这里,”三太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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