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入隆冬,春节将近。

    窦妈妈喊阿团起身时天还没亮,阿团掰手指头算了算,今儿个腊月十五,是过年以前最后一次去太夫人院里请安了。要不怎么说继婆婆不算正经婆婆呢,云氏一个当儿媳妇的一个月居然只初一十五过去点个卯,要不是云氏亲口说的,阿团都不敢相信。

    迎春早就把洗漱用的热水提来了,见她起来了就立刻带着两个小丫鬟端着铜盆铜壶进屋来,一边侍候她起床一边道:“今天时间紧,姑娘还是让奴婢伺候吧?”说罢忐忑地抬头,见阿团没反对,才松了一口气。

    半个月前,山月居人心惶惶地裁了一批下人,连刘妈妈在内,团姐儿身边裁了三个人,丫鬟们私底下都悄悄议论是窦妈妈的手段,画屏吓得拉了四五天肚子。晏哥儿身边撸得更彻底,多嘴多舌的李妈妈罚了两个月的月钱,第一个被撵出去,二等以上的丫鬟就剩了五个。

    太夫人使人来问过一回,是嫌这几个伺候的不如意?剔了的人是从家生子里挑了补上还是叫人牙子再领几个小的来?结果云氏也直接,除了刘妈妈得了个好,剩下的都是“瞧着平日里不甚尽心,想必心里另有高枝儿”。

    迎春心中惶惶,这一个个都是团姐儿抱怨的。李妈妈是心术不正,背地里教唆晏哥儿;水烟是欺凌弱小,把一个三等小丫鬟胳膊上掐的没一块好肉;水墨是偷吃,好多回云氏明明叫人送了八块点心到西厢只剩了六块……团姐儿一句话,西厢就少了近一半人。

    原本看着哥儿姐儿还小不懂事的底下人一下子都急了,想方设法要上来表忠心。

    二等里一个丫鬟抢了针线上的活,绣了只山羊被团姐儿赞过一句,自此便把团姐儿身边的袜子、枕巾都照着团姐儿的喜好绣上了各式小动物,哪怕熬夜做到眼睛都红了,旁人也羡慕得不得了。

    连没有进屋资格的婆子都偷偷给迎春塞过银子。只是迎春哪里敢接,团姐儿现在连她都不用了!

    团姐儿第一回自己穿衣穿鞋时,迎春还只当她图个乐,玩一次就知道麻烦了,结果人硬是自己穿了半个月!而且两三回之后还真的穿得似模似样了!

    迎春都快哭了,她不敢和团姐儿抢,也不敢问团姐儿对她哪里不满,只能更加小心谨慎地伺候,学着从团姐儿一抬眼一皱眉里分析,不知不觉间,有了事先请示的也不再是窦妈妈而是团姐儿。

    老侯爷甚至特地派管家来问过团姐儿喜欢什么样的人,老管家笑得一脸慈爱,直言侯府下人有得是,下一批选上来的,如果团姐儿不喜欢,可以接着换。

    她有时甚至忍不住怀疑裁掉的那几个人会不会是云氏杀来警告她和窦妈妈的鸡,毕竟两人的身契仍然捏在老侯爷手里。

    院中仍是一片冬景,花木凋零。

    画屏抱着阿团从山月居正门出来,跟在云氏后面穿过花园往太夫人所在的福寿堂走。

    福寿堂位于承平侯府中轴线上,南边是前院,北边是个大花园,东西方向各有五处院子,山月居就在东北角上,位置不太好,隔着一处空院便是大房的千禧阁。

    画屏现在的业务已经拓展到山月居以外了,且画屏本就是家生子,如今在侯府错综复杂的小道人事上用了心,更是耳目通明。阿团渐渐地更喜欢带着她出门,而将迎春留下看家。

    前几日阿团大手笔地赏了她一副翡翠耳坠以示鼓励,心里暗暗期盼画屏最好能混到江湖百晓生那个层次,毕竟情报也是实力的一种啊。

    福寿堂里三房夫人吕氏已经到了有一刻了,除了钱吕两个,还有位姨娘出的三姑太太郑宜君也在。

    郑宜君尚未知事,姨娘便去了,自小养在钱氏膝下,十分懂事乖巧,简直比钱氏亲生的二姑太太还贴心。在阿团出世的前一年远嫁盐湖,今年郑宜君的小叔子温同礼进京赶考,三姑爷温同义也要回京述职,便没另赁院子,夫妇两个并小叔子都寄住在承平侯府。

    从一大早进了福安堂启动请安程序,少说也要两个时辰方歇。约莫午时,福寿堂摆饭,饭毕冯氏和云氏便领着孩子们撤;而吕氏则视钱氏的精神情况,或陪着抹牌赌骰,或请辞退下留钱氏午睡。

    亏得阿团的屁股被九年制义务教育磨练过,坐总是坐的住的。参与过几次请安仪式的阿团已经不像最初一样轻易毛脚了,向各位长辈团团问过好后,甚至轻车熟路地缩到云氏旁边的阴影里闭上眼补眠。嗯,坐着打瞌睡的神功也是当年课堂上练出来的呢。

    请安其实不过是一种日常家庭礼节,且承平侯府与别不同,最高名誉地位和最高管家大权都集中在太夫人钱氏手里,侯府的晚辈们甚至不需要装模作样地问“天寒了,母亲这里碳可还够?”,反而要等老夫人赏“天寒了,几个哥儿姐儿屋里再加一篓碳罢”。

    “……阿团,还不快谢谢祖母疼你。”云氏一回头看见神游天外的阿团,不得不出言提醒。阿团业务不甚熟练,从矮墩上下来的时候,二姑娘郑月明已经花蝴蝶一般扑到钱氏跟前撒起娇来:“明儿昨儿还听姨娘说,要给您做个烧毛绒的暖帽,今儿就得了您一篓子碳,福报来的也太快了。”

    郑月明口中的姨娘不是别人,正是大房的寇姨娘。寇姨娘原是钱氏一手帕交的女儿,家里落了难,只剩了这么一个女孩儿,托庇于钱氏。在冯氏怀小儿子的时候爬上了郑伯纶的床,由钱氏做主抬成了良妾。良妾同一般丫鬟抬的通房、贱妾不同,没有身契,便是主母也不好轻易拿捏。

    冯氏既恼钱氏寇姨娘两个无耻又怒郑伯纶糊涂,一气之下动了胎气,小儿子不足月便落了地,不久便没了,冯氏自己也伤了身子,自那之后始终没能怀上下一个。两边自此势同水火,连带着小一辈的大姑娘和二姑娘也针锋相对。

    上首的钱氏当即笑了出来,将郑月明搂在怀里笑骂道:“你这小机灵鬼哟,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一顶帽子就想换我一篓碳了?”“那您说,您要什么嘛。”郑月明嘟着嘴在钱氏怀里乱拱:“孙女儿身上哪样不是祖母的恩德,您便是都剥了去孙女儿也情愿呐。”

    钱氏搂着郑月明好一通揉,阿团被祖孙俩酸的牙疼,忍不住去看冯氏的脸色,果然见冯氏气得面色铁青,郑月璧更是冷笑着移开眼,仿佛多看一眼便会污了眼睛一般。

    吕氏偷偷拿帕子压了压上翘的唇角,推了一把身边一个着果绿色圆领直身长袄的三头身的小姑娘,小姑娘生的眉目清秀,心形脸,樱桃嘴,鼻头微翘,正是行三的郑月珏。

    郑月珏被母亲抵着后心一把推出来,委委屈屈地回头看吕氏,吕氏趁钱氏搂着郑月明顽笑,瞪她一眼,朝上首努努嘴。郑月珏慢悠悠地往前挪了两步,一斜眼睛看见了站在云氏脚边正牙酸的阿团,便伸手拉过她走到堂屋中央,声音极微弱地道谢:“多谢祖母疼我们姐妹。”

    ……阿团怀疑老夫人能不能听到。

    显然钱氏的听觉远比阿团想象中好,只是目光扫到她们两个身上,脸上的笑就淡了一层。松开郑月明,结果嬷嬷递上来的茶呷了一口,才缓缓道:“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们身子康健,祖母便安心了。”

    郑月珏便没有话了,原地站了一息,又频频去看吕氏,脚底下磨磨蹭蹭,打算移回吕氏那边。吕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只得笑吟吟地自己顶上:“珏儿就是内秀,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最念着您的体恤。昨儿晚上还说要把才学的万事如意结配块好玉送给您呢,只我和她爹爹手里没有好东西,挑了半晚上都没有入眼的哩。”

    钱氏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对身旁伺候的邱妈妈吩咐道:“去将侯爷才赏的那块黄龙玉佩拿来。”捋了捋袖口,对吕氏道:“珏儿是个好的,难得打个络子,倒不必先想着孝敬。这块玉颜色不错,只是小了些,正巧珏儿年纪也小,且拿去压裙边吧。”

    吕氏喜孜孜地接过玉佩,眼皮子浅得令阿团都不忍直视。

    承平侯府的请安日一点也不和乐,与其说是各房来与太夫人请安,不如说是大房、二房携手来看家庭剧表演。

    冯氏同太夫人钱氏势同水火,哪怕来请安,仍然一副被欠了钱的样子,每每一腔火来一包泪走。团妈云氏倒是笑得温柔客气,只是话少,若两边聊得热闹了捎上她便应景说笑两句,否则便沉默地坐着。

    挑话题的通常是三姑太太郑宜君,吕氏负责拍马屁,郑月明负责凑趣,三个人总能哄得老夫人前俯后仰,笑逐颜开。

    比如今天郑宜君挑起的话题就是“论年夜饭的总负责人”。

    “二哥难得回家过年,今年可要好生热闹一回。且四弟年纪也到了,兴许明年过年,女眷桌上便要多一位温柔贤惠的弟妹了。”郑宜君两手交叠在膝上,前一句哄了云氏,后一句哄了钱氏。

    小儿子的婚事是钱氏如今最重视的事儿,一心给他结一门好亲,将来也多个助力。嘴里却还谦道:“什么温柔贤惠,我只盼有个人能作笼头拴住那匹野马就好咯!”又慈爱地握了郑宜君的手说道:“你不晓得,自你嫁了之后,一到年根底下,我这里就忙乱得紧。今年姑爷都说了在侯府过年,你可不许跑,席面酒水我都交到你手里了。”

    郑宜君顺势站起来,轻轻地给钱氏捶肩:“母亲有事只管吩咐,宜君还会推脱不成。若能为母亲分忧,是宜君之幸呢。”

    ……?!

    阿团本能地觉出不对来,冯氏不顾连连扯她袖子的郑月璧,憋不住将这点不对挑明了:“母亲说笑了,没听过出嫁女操持娘家除夕宴的。”

    吕氏脸上也不大好看,强笑道:“就是,可别叫姑爷嫌咱们侯府势大压人,过年自然是要回自家过的。”

    钱氏冷笑:“除夕宴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操持了这么多年,可有喊过一句累?怎么,老大媳妇,你向来体弱,连日日请安都不成,还不许我叫个帮手?”又转向吕氏,许是吕氏一向奉承得钱氏还算舒心,半响松口也给她派了个活计:“老三家的便管酒具器物吧,多少帮帮你小姑子。”

    酒具器物都是印有侯府标志且登记在册的,盯着人从库里取出来,用完再放回去,不仅没有油水可捞,还得当心下人摔了碰了损了,费力不讨好,当谁稀罕吗?吕氏银牙紧咬,却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了个“是”。

    这样颠倒黑白,冯氏更是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被郑月璧连哄带骗摁住了:“母亲是又犯了胸闷的毛病了,可不能急躁,平心静气坐一坐,我使人回房去拿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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