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素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被贬回倦侯府之后,他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异常举止,比从前更认真地履行府丞之职,修修补补,当后花园的鸡鸭数量太多的时候,他向皇后上书,希望能够定期处理一批。

    这份请书辗转一个多月才送到皇后手中,皇后很惊讶,想不到一名被贬的小吏,以待罪之身竟然还想着这种事情,于是做出回复,表示多余的鸡鸭不得宰杀,以皇帝的名义送到京南的晁家渔村,由那里的村民自行处置。

    赵若素在府中做的事情大抵如此,好像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管理一座没有主人的府邸,值得他兢兢业业,付出大量心血。

    宫里太监赶到的时候,赵若素正亲自监督两名工匠置换破损严重的几块地砖。

    赵若素官职太小,召见他不用圣旨,太监径直走过来,“赵若素,放下手中的活儿,随我进宫去。”

    赵若素愣了一下,“这么快?”

    “什么快?”太监没听懂。

    “没事,等我换身衣服。”

    “别耽误时间,天要黑了,咱们这就走,你又不是朝中大臣,换什么衣服?”

    赵若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寻思一下,对工匠说:“今天先到这儿,明天继续。”

    赵若素随太监进宫的时候,身上穿着旧衣,风尘仆仆,像是刚刚远道归来。

    凌云阁楼下,张有才笑道:“赵府丞这身行头不错,既有失宠之后的落魄,又有见驾的急迫,上楼吧,陛下等着呢。”

    赵若素脸色微红,张嘴想要解释几句,想想又算了,迈步上楼,发现太监们没有跟上,心里稍感意外。

    皇帝正在写字,听到进来的脚步声,没有抬头,继续写完,拿起纸张看了一遍,向跪在门口的赵若素说:“大将军府是什么时候设立的?”

    赵若素又是一愣,但还是马上回道:“微臣记得是成帝初年,太祖驾崩不久,时任宰相颇有反意,成帝于是分宰相的统军之权给大将军,此后几经改动,武帝七年左右确定为现在的格局:大将军府掌管兵符,兵部制定调军计划,各地将军负责练兵、统兵,各司其职。”

    “大将军有点类似于宫里的中掌玺。”

    “是,所以常由宗室或勋贵担任,宁缺勿滥。”

    “朕打算任命原兵尚书蒋巨英为大将军。”

    赵若素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蒋兵部并非武将,又非勋贵,如此任命并无先例,但是只要陛下愿意,不会有人反对。”

    “你明白朕的用意,不必遮掩,说出来就是。”

    “微臣不敢,微臣有罪。”

    “你想要一句‘赦你无罪’?不行,赵若素,这不行,你的确有罪,尚未得到朕的宽恕,所以无论你说什么,也不过是罪上加罪,鉴于你的罪已经很重,再加上一点也没什么。”

    赵若素想了想,觉得皇帝所言很有道理,于是不得命令就站起身,说:“陛下要让蒋巨英以大将军之职致仕?”

    韩孺子点点头,“蒋巨英最近一段时间做得不错,从各地追回了十几万的兵奴,这些兵奴一部分自愿为民,还有七万多人愿意继续从军,加上先有的地方驻军,大楚能够集结至少十五万人支援边疆,但这些军队兵甲器械不全,训练更是不足,需要半年时间练军。”

    “是,陛下。”赵若素没明白皇帝的意思,治军练兵并非他的专长,他也提不出意见。

    “你刚才说练兵之责归属将军,若是将军都在前线,练兵该归谁管?”

    “呃……按道理应该是兵部,但通常是交给郡尉或是属国都尉,真有实权的则是郡守与国相,兵奴之弊正是因此而起。”

    “如果朕要将练兵之责交给大将军府呢?符合惯例吗?”

    赵若素想得更久一些,“此事并无惯例,所以也就无所谓打破或是符合,陛下只需注意一点,大将军手握兵符,一旦加入练兵之责,既是有了部分调兵之权,大将军之衔由虚转实,只怕就是从此开始。”

    “所以在蒋巨英之后,担任大将军的人必须极受信任。”

    “并不好找。”赵若素提醒道。

    “那就只好由朕亲自担任了。”

    赵若素大吃一惊,脱口道:“这、这不合规矩!”

    “你刚才还说此事并无惯例。”

    “陛下此举打破的不是大将军府的惯例,而是天子的惯例,天子至尊,哪有自贬为臣的道理?”

    “可朕除了自己还能信任谁呢?”

    “这个……陛下为何非要改变大将军府的格局呢?维持现状不好吗?”

    “大将军府名存实亡,无异于收藏兵符的仓库,曾经被一群乱兵所攻破,兵符如宝玺,乃调兵之信物,却无可靠之人把守,朕怎能放心?”

    赵若素上前一步,退后一步,再上前一步,“陛下若要直接掌管大将军府倒也简单,只需不任命大将军即可,不必自己担任此职。”

    韩孺子想了一会,“有道理,你再替朕想想办法,如何让这件事做得既合规矩又迅捷,不至于引起他人的胡乱猜疑与反对。”

    “容微臣想一下……等蒋巨英致仕之后,陛下可以直接收回大将军印,如此一来,虽无大将军之号,却有大将军之实,然后需要两位比较可信、可靠之人,一人掌库,专职保管兵符,一人主事,替陛下分担日常职责,再然后……”

    赵若素突然停下,发了一会呆,说:“陛下召微臣进宫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的办法不错,以后每天来凌云阁待命,不必再去倦侯府了。”

    “可微臣依然有罪在身。”

    “对,而且你别指望朕会宽恕你,别人待诏,你待罪,有功不记,有过加罪,所以你也不用想着戴罪立功了,有话直说,想猜就猜,想跟谁来往,皆随你意,就这么一直罪上加罪吧。什么时候朕真的被激怒,或者觉得你无用了,无需调查,直接就能将你处死,或者发配到边疆。”

    赵若素目瞪口呆。

    “退下。”韩孺子一挥手。

    赵若素呆呆地下楼,张有才笑道:“恭喜赵大人,升官了吧?陛下这几天心情不错,你算是撞上大运了。”

    “嗯,陛下封了我一个‘待罪之官’。”赵若素说。

    “待罪之官?这是什么官?几品几级?”

    “无品无级,开口即是罪,罪上加罪,直到陛下想杀我的那一天为止。”

    张有才也愣住了,“你……可太倒霉了,陛下心情这么好,都没原谅你。”

    赵若素突然大笑一声,既不行礼,也不告辞,迈步扬长而去。

    几名太监面面相觑,张有才小声道:“陛下这是……把他逼疯啦?”

    只有韩孺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再要什么忠诚,任人唯才,也不再事必躬亲,居中监督,然后亲自接管最弱的一项。

    次日下午,韩孺子召见了崔腾,当着众多太监的面,将他狠狠地骂了一通。

    崔腾一开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很快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地自责,甚至自扇巴掌。

    韩孺子终于消气,屏退外人,对崔腾说:“你犯过的错不少,可这一次最让朕痛心,明白为什么吗?”

    崔腾满脸泪痕,“明白,之前……之前都是无心之失,这一回是……有意为之,都是我太笨、太虚荣,总想做点大事。”

    “你想做大事,这很好,可是没有必要非在朕面前显露,朕最欣赏之人,不是在边疆,就是在外地巡视。朕留顾问在身边,无非是为了检验是否有真才实学。你想做大事,就去边疆努力。你此行虽是发配,但是朕给你指定了一位师父,到了马邑城,跟随王坚火多学多问,明白吗?”

    “洛阳丑王?”崔腾擦干眼泪。

    “你不必学他的本事,只需观察他如何为人。”

    “是,陛下,我明白,我要重新做人。”

    “嗯,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好了些,只是被我气得又躺了两天,御医说并无大碍,就是急火攻心,静养即可。”

    “回家问问你父亲,可愿重新出山、执掌兵部?”

    崔腾面露喜色,他不在乎官大官小,父亲重新做官就意味着崔家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马上道:“愿意,太愿意了!”

    “回家问你父亲,有何想法,给皇后写信。”

    “是,陛下。”崔腾连连磕头,离开的时候一边哭一边笑。

    太监们见怪不怪,张有才摇摇头,“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每个见过陛下的人都……都不正常。”

    韩孺子在排兵布阵,他任命金纯忠为使者,再去边疆,会同柴悦与独立未降的匈奴人谈判,大楚可以支援匈奴人,但是匈奴人要效仿此前的东匈奴,向大楚称臣。

    西域使者也出发了,携带新的圣旨,允许辟远侯张印和可能还活着的将军邓粹便宜行事。

    皇帝的改变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尤其是朝中大臣,既困惑不解,又都松了口气,毕竟皇帝逼得没那么紧了,宰相卓如鹤恢复实权,什么事情都能商量着来。

    韩孺子并非对朝廷甩手不管,但不再是亲自监管,他在等瞿子晰回来,建立一个刚正不阿、敢于对抗宰相的御史台。

    他希望在边疆生乱之前,还来得及做完这些事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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