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是寒冬来临,京师里北风呼啸,却拦不住别有用心者的骚动。
    自从周母与师师撤离京城,在次日便有各方谣言而起,闹得人心不安,就连在礼部贡院的李纲,原本该两耳不闻外事的,此时也不免惶然。
    “伯纪兄所忧者何也?”
    看出他的不开心,董长青笑着问道。
    两人是旧识,虽然谈不上交情,但也是点头之交。后来李纲中举步入仕途,董长青则投靠周铨为宾幕,双方都呆在京师,免不了交游时相遇。周铨得知之后,让董长青与之曲意结交,于是二人缔结友盟。
    虽然志向颇有不同,但大体上来说,两人都是忧国忧民之辈。
    “近来京师群情汹汹,如柏你却还能稳坐钓台,佩服佩服。”李纲说到这,抬眼看着董长青:“纲今日应约来访,只问如柏兄一事,周制置究竟有无反意?”
    董长青一笑:“自古谋逆造反者,少不得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广积粮,你听闻周制置在徐州、海州广种粮田么?”
    李纲闻言也是一笑,徐州海州,现在粮食已经完全依靠外来输入,莫说广种粮食,只怕和京师一般,只要外界停粮三月,其界中便有饥荒。
    “第二件事是高筑墙,徐州、海州州城,仍在朝廷命官治下,暂且不说,利国监所在狄丘新城,是周氏父子所建,我闻伯纪曾游历运河,你看到狄丘新城可有城墙?”
    当然没有,当时李纲游历后,还曾提出此事,觉得这样守备空虚,容易招来贼人。
    若是周铨有意谋反,其父周傥聚众守狄丘呼应,朝廷大军征至,没有城墙保护的狄丘,不可能久守。
    “谋逆第三件事情,是招徕天下英杰之士,实不相瞒,周制置帐下,来投靠的读书人不知凡几,但他留下者唯有小弟我和白锐之二人,其余之人不是被劝回为国效力,就是礼送远游——伯纪兄,有欲谋逆者行此事者乎?”
    李纲皱着眉,思忖了好一会儿,也只能承认,没有。
    “欲成大事者,或如刘邦辈,原本贪财好色,但进入咸阳之后却约法三章,不贪府库藏金,不取宫室美人,无他,求名耳;或如王莽辈,夙夜忧劳,礼贤下士,结交贤达……这些,周制置符合哪一点?”
    “啊……”
    李纲又是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周铨贪财好色之名可是传遍天下,贪财就不必说了,东海商会是个明证,好色则更不用证据,几国的公主都绕着他打转儿呢。至于礼贤下士、结交贤达,周铨结交的,可都是京师中的纨绔,一个个欺男霸女,包括周铨在内,只有“恶少”、“纨绔”之名,他们根本不和如今名声很大的读书人往来!
    在读书人眼中,这就是一群人渣、败类、社会蛀虫,可没有几个人愿意为他们这些废物效力。
    “伯纪,所谓周制置谋逆之说,你可知源自何处?”董长青又说道。
    李纲此时也很怀疑,周铨谋逆的说法是否正确了。
    因此,董长青一问,他坐正身躯,徐徐说道:“此事虽无实证,但是,周铨私下将其母与家眷接出京师,即使无谋逆之心,恐也有不臣之念!”
    “伯纪啊,还是我方才那一问,你可知谋逆之说源自何处,就知道周制置为何要将母亲接出京师了。”
    “哦,请说。”
    董长青伸手在杯子里沾了点茶水,然后在桌上写下了“皇城司”三个字。
    其实周铨要谋反的消息,未必是出自皇城司,但毫无疑问,皇城司在其中推波助澜。
    “可有证据?”
    “我便是拿出证据,伯纪你会相信么?”董长青摆了摆手:“伯纪,你是有才能的人,而且你做过言官,在御史台那边还有些影响,你自己去察问就知道事情真相了。”
    李纲心一凛,从董长青的话语里,他感觉到,隐约有一个大阴谋出现在自己面前。
    如果周铨没有反意,他为什么要将母亲接走,皇城司为何要推波助澜,造谣说他欲谋反,而不是直接将谋反的证据摆在大宋天子赵佶面前,理直气壮地指控周铨?
    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免多思,而越是思考,他就越觉得有关周铨谋反的传闻里,还有许多秘密暗藏。
    “制置已经心灰意冷,伯纪,实不相瞒,大辽以其蜀国公主为饵,诱制置入辽……”
    “万万不可!”李纲几乎要跳起来。
    他虽然对周铨的人品和行事风格并不认同,但他却认为,周铨是一个人才,相当于春秋之时的管仲管夷吾,虽然人品有问题,可是足以让一国称霸!
    如今宋国国力增长,与周铨密不可分,就不提他为大宋赚了多少钱财,单说他将大宋如今的钢铁产量提升了十倍之事,就足以说明周铨的重要性了。
    “仅钢铁一项,周铨一人,可抵禁军精锐十师,他若投辽,乃是背弃故国,甘为异族之奴,正所谓汉奸者是也!”
    听得李纲的斥骂,董长青没有生气:“可不是么,周制置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他虽不拘小节,自知绝非君子,但这民族大义还是要讲的,这是底线。故此无论是辽国以蜀国公主相诱,还是高丽以半国之王相劝,周制置都无此意,他只是心灰意冷,想要远赴海外,离开中原,再不回来。”
    “这也不可,以他才智,若离开中原,岂非我大宋损失?”
    李纲这一次思考的时间长了点,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却仍然是这个:大宋离不得周铨。
    他已经不是当初初过科举步入仕途的新手,这几年,在许多个岗位上都干过,甚至还受到过一次赵佶的单独召见问对,还在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这样的关键性的言官岗位上干过——只做了两个月,就因为乱放炮被解职,又去任比部员外郎(隶属于刑部),因此,他对大宋朝廷如今的国库收支相当清楚,莫看如今国库充盈,但朝廷和官家花钱的本领更高,如果不能有持续的收益,国库立刻就会半空,两三年后就要见底。
    持续的收益哪儿来?靠东海商会!靠周铨!
    “制置岂忍心离开故国,他国以高官厚禄美女名爵相邀,制置都不愿意去,何况如此潦倒于异邦,再不见京师之繁华!但京中有人,偏要加害,如之奈何?”
    李纲顿时明白今日董长青邀他来的用意了。
    虽然他李纲现在只是担任一个闲官,但这几年他的名声鹊起,几成清流新锐,已经是年轻一代学子们心目中的楷模级人物。
    “这是想用我之力……”他心中一沉吟,琢磨着是否要参与此事。
    这事情参与的危害极大,哪怕他这样的正人君子,也要权衡利弊,然后才能加答。
    董长青也没有催促,事实上,这段时间,他都在忙着奔走此事。轮到李纲头上,已经是事情快要被他安排好了的结果。
    李纲同意自然正好,若不同意,还有别人,会出来当成这个放出第一炮的人物。
    甚至已经有人在摩拳擦掌,准备干上这一票了。
    在送走李纲之后,董长青便收到了一个名敕。
    “耿南仲?”
    这个耿南仲,乃是太子死党,从政和二年起任太子右庶子,至今已经有五年之久。妙就妙在,此前此人与周铨关系不睦,背地里没少做小动作,在他的影响下,太子赵桓对周铨也没有什么好感,哪怕赵佶当初有意将周铨当作未来的宰执之臣介绍给太子,也未能得到赵桓的积极反应。
    “果然,太子那边有反应了!”董长青捋起袖子,精神一振,笑了起来。
    皇城司掌握在郓王赵楷手中,压力最大的,恐怕不是周铨,而是太子吧。
    哪怕赵桓赵楷二人年纪都还不大,但他们身边,有的是想要获取拥立之功的人,双方明争暗斗,简直恨不得将对方的脑子都打出来。
    当周铨谋反的谣言兴起之时,太子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在看热闹,耿南仲等甚至还跃跃欲试,也准备落井下石,给周铨来一下子。但前些时日,某位人对耿南仲说,有一个打出郓王党脑子的机会摆在面前,如果你不知道珍惜,必然要后悔一万年。耿南仲被点醒之后,顿时明白过来:这是难得的机会!
    “在下见过右庶子。”得到名敕之后,董长青并没有着急,而是晾了两天,然后才施施然去拜访耿南仲。
    “你倒是沉得住气,周铨莫非以为自己稳如泰山么?”一见着他,耿南仲便冷笑道:“东海商会分崩离析在即,他这位商会会首,只怕做不了几日了。”
    这话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周铨有可能谋反,东海商会其余股东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奇怪的沉默,大多数人选择观望,甚至底下小动作频频——毕竟周铨代表的利益可是一大块肥肉,若周铨真的倒下,那么他们必然要为这利益而厮杀一番。
    听得他以此相威胁,董长青满不在乎地一笑:“制置大不了扔了中原不管,不当这官儿就是,总少不得在海外当一个富家翁,只是不知,太子失了储君之位,可得一安乐王否?”
    此语一出,耿南仲须发皆竖,睚眦俱裂:“竖子,安敢出此大逆之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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