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景宁笑着回应了一声“是啊这样巧”。

    桂嫂是分外喜欢窦景宁的,一见了他,脸上早就笑开了花,竹筒倒豆子似的打开了话匣子:“咱们旧王府里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把渭阳侯和窦公子你盼来了,正想着能热热闹闹到新正,这下可好,侯爷出门访友,窦公子你也突然送信来说暂时不回来了,真叫府里头怪冷清的,你可不知道,我和曹婆婆她们……”

    唉唉感慨了良久,柱子媳妇心里埋怨桂嫂啰嗦,不该对窦公子这样的贵人说这些琐碎闲话,就悄悄扯她的衣裳。

    桂嫂回头看看儿媳妇,没反应过来,但是再转过头的时候,她看见了邓弥。

    邓弥怕桂嫂认出自己,一开始是与窦景宁背对背站着,借他作屏障的,岂知桂嫂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她没有耐心听,桂嫂注意到她的时候,说实话,她是准备抛下窦景宁先走一步了。

    可是桂嫂看见了她,而且凭着直觉立刻就断定她和窦景宁有特别的关系,只见桂嫂快步上前拦住邓弥,将之上下打量一通,边瞧一眼窦景宁边好是惊讶地问道:“窦公子,这位姑娘是?”

    邓弥拢着帕子,躲闪不敢正眼看桂嫂和柱子媳妇,更不敢出声。

    桂嫂一这样问,邓弥就下意识觉得糟糕。

    果然——

    窦景宁清朗笑起来,很自然地揽她进怀中,有些“腼腆”地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妻,她随同家人来清河郡看望一位长辈,没想到离开京城我们能在清河郡遇到,我很意外,也很高兴。”

    满清河王旧府的人都知道窦公子没有家室,说是未婚妻很合适不过。

    桂嫂和柱子媳妇听了,惊异极了,都盯着邓弥看个不停,尤其桂嫂,看着看着,神□□言又止。

    窦景宁搂着邓弥,隔着帕子捧住她脸,笑笑解释说:“水土不服,脸上起了红斑,她漂亮惯了,极在意自己的容颜,若不用帕子遮着,根本不肯随我出门,请你们切勿见怪。”

    如此一说,桂嫂和柱子媳妇就恍然大悟了。

    年轻人谈情说爱,旁人不便相扰,再又说了两句他话,桂嫂识趣拉着儿媳妇,笑呵呵地走了。

    邓弥亲眼看到她们走远了,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落下了。

    松口气,回过头,帕子被一只手扯下,窦景宁捧起她的脸,亲吻了她的唇。

    脑海里短暂的空白后,烧起了熊熊烈火。

    邓弥猛力推开了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气得失了仪态:“你……你太无耻了!”

    窦景宁摸摸唇角,脸上绽起一抹撩人的甜腻笑容:“抱歉啊,没忍住,因为想亲你,真的很久了。”

    这整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了邓弥急于回清河王旧宅。

    次日清早,柱子拎着扫把到院子里,还没开始扫地,府门就被人拍响了,疑惑着谁人这样早,跑过去开门一看,竟是渭阳侯和窦公子。

    桂嫂给二丫穿好衣裳,领着她到井边去打水洗脸,正巧瞧见邓、窦二人进来。

    桂嫂乐开了花,连忙迎上前,先给渭阳侯见礼,有窦景宁在场,她又忍不住向邓弥唠叨起昨天集上撞见的“喜事”:“侯爷知道窦公子有未婚妻,马上要成亲了吗?那姑娘现在也在清河郡呢,侯爷见过没有?”

    邓弥尴尬,干干笑了两声。

    柱子说:“娘,你的嘴真碎,昨儿个说了一天不算,今天又续上了。”

    桂嫂没理自己的儿子,而是热络继续对邓弥感慨道:“哎呀呀,这世上真是龙配凤,好看的人配好看的人!我先前觉得窦公子长得够俊了,还怕没有姑娘配得上他,昨天集上见到的那位姑娘啊,身段窈窕,肤色白净,虽然吧,没瞅见她长什么模样,但那双眼睛真是灵秀透亮,能长那样一双眼睛的,绝对是大美人!”

    邓弥更显得尴尬。

    窦景宁瞄了她一眼,笑着点头应了桂嫂的话:“对,是美人,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我从很远赶回来,累了,想休息,今天不要打搅我。”

    邓弥飞快插了话,然后她径自回了房。

    埋头痛快睡了一场,从白天到黄昏。

    邓弥醒来的时候天光微微,她睡得糊涂了,一时竟没分辨出是清晨还是薄暮。

    很突然地,她记起几年前的春日,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簇明艳的海棠花。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邓弥按着心口,闭上眼睛缓了缓思绪,但是她没来由地感到难过,很想哭,她控制不住果真哭起来,慌忙爬起来擦了眼泪,她捂住眼睛哽声安慰自己说:“没有关系的……软弱一点也没有关系,没有人会怪我。”

    是阿娘说的,如果有一天不想做这个“渭阳侯”了,她是可以离开的。

    但世间所有的事,都是想时简易做起难。

    倘若真的要走,试问她可舍弃得下邓家?就算舍得下至今不肯认可她的邓氏宗族,那么姐姐、侄儿和外甥呢?这些人的生死荣辱,焉能一概不顾?不,绝对做不到……

    延熹六年很快就要过尽了。

    邓康从京城里写来信,邓弥比许多人更早得知了京城内的风云变化:司空周景、太尉杨秉上疏请各部门核察贪残不法官吏,陛下批准,于是杨秉立即劾奏青州刺吏羊亮等五十余人。

    不多久后,便传来那五十余人或处死或罢免的消息,清河郡为之肃然,天下亦为之肃然。

    邓弥越来越觉得刘志适合当皇帝,并且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一个好皇帝,理应有气量包容后宫的妇人——邓弥想,只要邓猛规规矩矩,不再胡来,皇后的宝座她是可以坐得安稳的。

    延熹六年的最后一天,刘志让人从京城运了两车东西到清河王旧府,除三箱金银财物外,其余都是年节里能用能吃的,押运的侍卫传话说,陛下得知渭阳侯想在清河郡长住一段时日,料想此地不如京城热闹繁华,故此有一份薄赏。

    清河王旧府诸人高兴坏了,引着侍卫们往里搬东西,车上物什卸完,奉命而来的侍卫们连水都不肯喝就着急回雒阳复命去了。

    有京城里来的贵人,有天子的赏赐,好多年过去了,清河王旧府从未有过这样的热闹喜庆,这一夜,旧府中的人都喝了些酒,说要守岁,却只有窦景宁和邓弥守着烧红的炭,下了大半夜的棋,替他们完成了这个每年重复的心愿。

    新正里,邓弥收到了邓康写来的一封信,她看完以后收起来,也不说信上写了什么。

    似乎是天气太冻,冷得受不了,大多时候邓弥都像猫儿一样窝在屋子里不外出,精神懒懒的,也不图什么乐子,除了看书就是看书,整个人看上去都是寡淡没趣的。

    有一天窦景宁从廊上路过,那日暖阳正融融,满头银发的曹婆婆坐在花圃边,与在理麻线的桂嫂拉家常说闲话。

    曹婆婆说:“我瞅着柱子媳妇近来总是蔫蔫的。”

    桂嫂发笑:“天儿这么冷,人可不都冻得打不起精神来吗?我也时常犯蔫,巴不得天早些黑,哪有比被窝更享受的地方呢!”

    曹婆婆摇头:“哎哎,桂英你别打岔,我是说啊,柱子媳妇她是不是又怀了?”

    桂嫂一愣:“不会吧?”

    “这有什么不会的?她还年轻,好生养。”曹婆婆说罢,又提醒道,“得空你留心着,瞧她是不是爱吃酸,要是你好问,直接问她也好。”

    窦景宁悄然听着,心里恍恍惚惚。

    后来,他曾趁着没人的时候,去问过曹婆婆女人怀了小孩子,是不是都会犯懒和爱吃酸,曹婆婆听说过他的未婚妻在清河郡,听了他的问题忍住了没打趣,认真告诉他说,女人要是怀了身孕啊,多数会爱吃酸食,要是反应大些的,还会吐,吃什么吐什么。

    邓弥最近似乎……

    窦景宁既感到不安,又有着一丝深切的期待,他坐立难安了两天,再去看邓弥的时候带了一个食盒。

    他去时,邓弥不知道在想什么,身边搁着一卷书,她扶着手臂正盯着炭火出神。

    听见响动,邓弥抬眼看推门进来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食盒。

    窦景宁赶在她开口询问之前,主动说道:“我看你这些天不大有胃口,吃什么都是三两口,正好厨下做了果点,所以我拿过来给你。”

    邓弥白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哦。”

    “你不好奇是什么?”

    “……哦,是什么?”

    窦景宁没说话,走过去将食盒放在她身边,打开盖子。

    “渍青梅?”

    邓弥微微皱眉,先不用尝,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牙酸。

    “还有这个,糖梨糕。”他接着又从盒子另一层端出一碟模样清爽的糕点,“这是桂嫂做的,二丫说桂嫂做的糖梨糕特别好吃。”

    看上去,是还不错。

    邓弥抬手拿了一块,只是咬了小半口,还没咽下去就表情倏变,忙不迭要往外吐。

    窦景宁愣了愣,慌急找来帕子,一面手忙脚乱抚着她后背,一面连声自责道:“我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用害怕,我会负责的……不管怎样,我都会对你负责的,我发誓!这个孩子我要,我明天就回京城——”

    邓弥的心突地一跳,猛然推开了他,她是一脸震惊的表情:“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害怕,这个孩子……”

    “没有!”

    邓弥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既而面颊染上一层绯红。

    窦景宁瞬间凝住了。

    邓弥羞恼难当:“你……你误会了,我不是……”

    话到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

    邓弥蹙眉,生气将手里的“糖梨糕”丢回碟子里,然后起身说道:“桂嫂她,把盐当糖放了。”

    他愣怔,在她身后立着,默默无声许久。

    “你确定……没有?”

    “……没有!”

    他又沉默了好一阵。

    “阿弥,你知道么?其实我,有过期待,因为我想,如果是真的,或许你就肯听我的安排,跟我走。”

    邓弥听着他的轻声喃语,心里没来由泛起了疼。

    他自嘲笑着,眼眶就渐渐红了:“到今年九月十六,你就整整十九岁了,你为自己打算过吗?”

    邓弥目光陡然一滞。

    十九……十九载光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而她,却还局限在一身男装之下……

    她心绪纷乱,一时无以回应。

    窦景宁跨步上前,握紧了她的手,凝视她双眸,一字一句郑重道:“我要你跟我走!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会陪着你,更会保护你!”

    心目清醒如她,此刻却只想落泪。

    邓弥笑了一声,眼中涌起潮意,她低下头,抽了左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右臂。

    窦景宁看到她这样的举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邓弥说:“在你进门之前,我挽起衣袖,看过了右臂上的伤疤。”

    他记得,那是一场大火造成的,“那个人”曾舍却生死将她从大火和刺客的刀下救出来。

    邓弥却不是在过多怀念已逝的故人,她更在意的是着火的根本原因,那场大火和她的皇后姐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轻声细语,仿佛在自说自话:“我问自己是不是该遗忘过去的一切,我拿不定主意,但是我知道,我愿意好好活下去,如果离开京城可以活得更好……我很乐意尝试。”

    心一点点往下沉的窦景宁,在听到最后几个字时,霍然抬眼凝望着她,他几乎无法相信那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

    邓弥莞尔,换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给我时间。三年……我会劝服皇后去做一位足以母仪天下的贤后,就像和熹皇后那样,我会为子英做好最妥善的安排,让他一生平安无忧……三年后,当我不再有放不下的心事,如果那时你还愿意,我一定义无反顾跟你走。”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内心被无穷喜悦充盈的感觉。

    “你不骗我?”

    “骗人何需压上我自己的余生?”

    窦景宁喜极欲狂,转而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邓弥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在这个坚实的怀抱里,有她熟悉的清香气息,有她眷念的情深温暖——她闭上眼睛,轻声笑语道:

    “大概从知道你是救我逃脱梁胤欺侮的那个人开始,我对你的好感就在一天天变多,而我自己浑然不知,或者说,是因年少别扭所以不敢承认……景宁,可能我对你的喜欢不如你喜欢我那样多,但是我,是真的非常喜欢你。”

    他从没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甜的话,比蜜糖还甜,一直甜进他的心里面。

    很甜,恍若一生皆然。

    如此喜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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