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之前,陆安时有另外一个人生。

    听爷爷说,自己的名字是他起的。爷爷不识字,拿着字典找了几个字形好看的字,拿去让说书先生看。人家选了几个字,说是可以用在名字里。

    爷爷挑了两个。

    老人的愿望最为质朴。安,是保她一生平安,时,是让她不要浪费了时光。

    她爷爷虽是老一辈,但从来没有过分重男轻女,因此当儿媳生下陆安时这个女儿,他也没觉得什么。只是陆安时的奶奶旧思想深重,陆安时出生后她都没抱过几回。

    陆安时小时候长得皱皱巴巴的,长期营养跟不上,看起来总是面黄肌瘦,再加上是个女儿,她父母也不怎么待见她。

    陆安时五岁那年,她妈妈再度怀孕,这一次托了人偷偷做了b超,是个男孩。

    记得那时她想要一双雨鞋,每当雨天的时候,脚上穿的布鞋总会湿透,难受得紧,跟爸妈提过两次。可是他们嫌她麻烦,都没有在意。女孩子生在穷人家,还是个重男轻女的穷人家,日子是不会过得舒心的。

    陆安时还是上过一段时间的学的,经常有志愿者来这个山区里,学费也便宜,虽然经常被叫回去种地,但能有上学的机会,陆安时还是很高兴。

    书里有山有海,她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等到妈妈生下小弟弟,陆安时也去看。被挤在探望的人群后面,透过人群的缝隙,陆安时看见被小心抱在妈妈怀里的弟弟。小小的,手蜷在一起,真的很小。

    房间里一片欢声笑语,看着一堆人围着她亲爱的弟弟,陆安时也很高兴,她想自己出生时应该是没有那样的待遇的。

    陆安时还是很欢迎弟弟的到来,只是那时候她还不曾意识到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家里多了一张嘴,这给她们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之前一向靠低保支撑大部分的费用,陆安时的爸爸喜欢和朋友一起聚聚,本来应该承担大部分的劳力,但由于懒散,家庭的劳动便落在了陆安时和妈妈身上。

    如今多了弟弟,妈妈要照顾他,只剩陆安时一个照料地里的苗子,课便一日日落了下来。旁边几亩地的工人看着心酸,偶尔也帮忙照料一下。

    那一个月,陆安时总共瘦了十斤。

    后来的后来,陆安时不再怎么愿意回忆。那是一个天气爽朗的午后,陆安时被妈妈带去了镇上。她从来没有那样的待遇,妈妈给她买了件雪纺的裙子,花了120,整整是家里将近半个月的花销。陆安时捋着舒然垂下的裙摆站在镜子前,竟有些害怕。

    现实有些太美好了,让她都有些难以接受。

    若是还有缺憾,那唯一的缺憾便是她因长期在地里劳动而变黑甚至脱皮的皮肤,裹在太过洁白的衣料下显得很是突兀。

    明年一定要多遮着点,陆安时想到。然而她以为的明年遥不可及。

    陆安时永远记得买下裙子的第二天,她站在温暖的空气里瑟瑟发抖,像被抛弃的小兽,而她是真的被抛弃了。

    妈妈说送她去城里玩的时候,陆安时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地面,看着地面上来来往往的蚂蚁围在死掉的蝇虫上。

    可她还不如当一只虫子呢。

    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家里太过拮据,为了给弟弟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他们放弃了她。

    坐在面包车上,夜色朦胧,她用双手压迫湿润的眼睛,不让眼泪落下。从那时候起,她便没了家。

    而现在却不一样了,她有凌乔,她不再是一个人。

    随便胡诌着故事,过了一会儿,凌乔注意到陆安时已经闭上了眼睛,连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他停了下来,轻轻脱了她的外套和外裤,小心地把她挪到被子里盖好,一摸热水袋,有些凉了,便轻手轻脚地换了水放到她脚边。

    关灯前,他倾身吻住她的额头。

    雪地反射出些微光泽,回去的时候倒不难走,月光倾泻下来,照亮了前路。

    孤儿院的管理不算严格,但也很可靠。门口处的保安都是请了介绍的老实人,每到中午和零点都会换一次班,算是管理得当。

    孤儿院不允许孩子们随便出去,这毕竟是公家的机构,出了事儿都不好看。但是日子久了,保安们也都不忍心看着他们被终日锁在大铁门中,偶尔门前有小贩卖东西,保安们也会放他们出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也不怕他们跑远。

    这天凌乔还有课,陆安时就一个人随便溜达,刚巧大门口来了个卖冰棍的,小奶糕小奶糕叫得不停。

    陆安时看了看,想着天气过不久就真的热了,现在吃也没关系,这样想着便掏出身上的五毛钱买了一个。

    门口处的空气新鲜一点,陆安时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进去,站在门边一边吃一边吹风。

    这次值班的是“黑子”,这是男生们给他起的外号,因为黑子的脸不是一般的黑。

    黑子家在临镇,他原本在家务农,后来经亲戚介绍来孤儿院当保安,算是一份轻松而且工资也高的好活计。

    去年黑子刚刚结婚,把媳妇是疼到心里去了。黑子的媳妇本来是订了亲的,只是因为那人走了,去了大城市定居,不再看得起乡下的姑娘了,就这样被退了婚。

    黑子之前喜欢自己媳妇很久了,姑娘模样好,又是个温柔性子,黑子自卑,一直没敢说喜欢的话。被退婚后姑娘不仅受气,在农村的地方也难免会被说闲话,黑子不忍心,红着脸去了姑娘家提亲。对方父母本来就愁,也知道黑子是老实人,顺水推舟把闺女嫁了他。

    婚后黑子的体贴和爱护让姑娘倾了心,两人如胶似漆,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媳妇年后就怀上了,黑子很高兴,虽然被介绍到这边工作,心里也天天想着自家媳妇和她那肚子里的孩子。

    虽是农村人,黑子却喜欢女孩,就像他家媳妇那样,多好。昨个儿夜里他还梦见一个小女孩的模样,乖乖巧巧的,特别惹人怜爱。这打眼看见陆安时,越看越像梦里的小女孩,便就主动跟陆安时说话。

    凌乔找过来的时候便看见陆安时弯弯的眉眼,她手里还拿着快吃完的小奶糕。

    陆安时咬下最后一口,黑子逗了她一句,她差点噎住。不经意扭过头便看到了来人,她挥了挥手,“哥,我在这儿。”

    凌乔提了步子很快走到她身边。

    黑子也看见了凌乔,这小伙子长得真俊,他心里又开始思忖,也许是个儿子呢,哎对啊,儿子会长啥样呢?

    陆安时想要跟黑子说她要回去了,

    叫了他两声,黑子一副走神的样子,嘴角还傻傻地咧着。

    陆安时撇了撇嘴,牵着凌乔的手走了进去。

    日子久了,陆安时和两个十二点换班的保安也都熟络起来,他们也喜欢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都是有孩子的人,也都把她当半个闺女疼。到底是没有爸妈的孤儿,两人心里都多了分怜爱。

    孤儿院的门口小贩扎堆的时候还挺热闹,有时候他们会聊半月一次的集会,赶集又称上会。

    一次陆安时刚巧赶上他们在商量第二天得一起早早去摆摊,以前陆安时和妈妈也一起去过集市。有一次她实在是想吃糖葫芦,哭闹了一会儿,而妈妈根本没理她,哭哑了嗓子的陆安时只得再次跟上妈妈的步伐。

    直至今日,陆安时还是想吃一串糖葫芦,她还一次都没吃过呢。

    吃饭的时候,陆安时有些心不在焉。凌乔注意到了,问了她一句。陆安时满眼期待,“哥,好想去明天的集市,我想去那儿吃糖葫芦,”想到孤儿院的规定,眼里的光又暗了下来,“可是根本出不去。”

    说完将下巴搁在桌子上,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凌乔好笑地看着她,想了想,他说道,“集会在哪儿,到几点?”

    陆安时回想了小贩的对话,“好像不远,就几条巷子,我挺那些人说要到下午三点才结束的。”可是她根本去不了。

    过了一会儿,凌乔低声说了自己的主意,陆安时的眉梢处便镶了一晚上的喜色。

    第二天早上照旧是黑子值班,十一点半的时候,陆安时和凌乔来到门口,这时候陆安时已经差不多成了黑子的干女儿。

    陆安时踮起脚尖,将头半伸进窗口,“叔叔,我要出去一趟,和哥一起。”

    黑子看了看外面,“现在没有卖东西的,你出去干什么?”

    陆安时皱起淡淡的眉毛,“叔叔,我听别人说旁边的巷子有家小商店,我想去那里买个东西,我—”

    “不行,”黑子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

    陆安时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叔叔,就一会儿,我就想吃点辣子片,再说我还有哥陪我呢。”

    犹豫了几秒钟,又看了看窗口外的凌乔,黑子点点头,“行吧,不要跑远,千万要注意安全,跟进你哥。”

    陆安时忙不迭点头,拽着凌乔的小尾指便冲了出去。

    “买完马上回来,别乱跑。”

    陆安时冲身后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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