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仪式一结束,同跃立刻赶回老家,他要在春节前完成两件事情:一是带春生去河滩打工,二是去父母的新坟祭奠。

    河滩靠近县城,距他们公社有二十多里路,必须坐汽车去。许多去县城或城郊打工的青年有一个免费乘车的办法。马路经过公社甘坡岭时突然急转弯,两边还有民宅小店,因此所有的来往车辆都不得不减慢速度。快到县城时汽车经过一座浮桥,桥上车速非常慢。他们早上从甘坡岭趴货车,到浮桥再爬下来,傍晚收工则反其道行之。

    虽然同跃和春生的个头相差很大,起河这种活的特殊性正好纠正了这种差异。从水边将竹木运上岸,全是走上坡路,春生在前,抵消了不少两人的高矮差距。毛竹和原木都有粗细两头,毛竹一般两人扛一根,春生扛细小的那头。原木需要四个人用扁担和缆绳一起挑,此时兄弟俩挑小头,同跃尽量将缆绳重心偏向自己,减轻春生肩上的重量。

    春生在甘坡岭中学寄宿,同跃也住到他们宿舍。这里原来是一个大仓库,里面有近百张双人床,因为放寒假,留宿的学生寥寥无几。

    今天是兄弟俩一起打工的最后一天。早上同跃照例天不亮就起床,准备好带到工地的两个饭盒和一壶水,饭是昨天晚餐做的。然后他去街上买来油条豆浆做早餐,还有一个给春生中午加餐的三鲜包,弟弟特别喜欢吃,但平时是不会舍得买的。

    时间不早,同跃推醒春生:“起床了。”

    朦胧中的春生不耐烦地将同跃的手推开,接着睡。春生从来没有过这样干活,一周下来确实累得不轻。同跃不忍,又让他睡了一会儿。

    看看手表,不能再等了,同跃又去推春生:“快起来,不然会迟到,要扣工钱。”

    听到要扣工钱春生倏地一下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

    小财迷!同跃乐,将一件毛衣套在春生头上。

    早晨兄弟俩分别背着书包和水壶到马路急转弯处,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在路旁准备免费趴乘过往货车。

    春生问:“今天就能拿到钱?”

    “嗯,吴会计答应了,收了工就去领。”

    “哥,我自己赚的钱真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同跃笑着点点头,春生兴奋地掰起手指头盘算起钱来。

    一辆货车开过来,远远就能听到从车里飘出来的男女歌声。货箱里坐着几个文工团的小青年,身边有许多道具。春生和同跃几乎同时双手抓住货箱后沿。

    春生松开一手伸向车上小青年:“哥们,拉把手。”

    车上几个男青年不但不帮忙,还伸出手要掰开他们抓住车沿的手。

    “你们干什么!”同跃手疾眼快,腾出一手挡住他们保护春生,自己另一只手却被两个文工团青年用力掰开,摔下公路。

    春生立刻跳下车,去扶摔倒在地的哥哥,耳边传来车上的几个小青年幸灾乐祸的笑声。

    “王八蛋,看老子怎样收拾你们!”春生转而追着汽车狂叫,像只咆哮的家犬,要誓死捍卫自己的主人。

    “臭小子,有本事上来呀。”

    “快跑快跑,我给你拉把手。”

    “龟孙子,再快一点,我给你饼干吃。”

    车上的小青年群起奚落春生。汽车过了急转弯便加快了速度,春生追不上,气得捶胸顿足、咬碎钢牙。

    同跃已从地上爬起来,查看手掌,右手外侧擦伤渗血。他让春生打开水壶浇点水冲干净伤口。

    “哥,疼吗?”春生俯下身,殷勤地给同跃吹拂伤口。真是个爱憎分明的孩子,刚刚还咬牙切齿,转眼间就变得心疼不已。

    同跃顿感受伤的手被吹得酥麻酥麻、凉爽凉爽,爽到了心坎、酥遍了全身。

    主啊!请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同跃祈求不要有汽车开过来,晚点开来。对那几个文艺小青年的愤恨此时变成了感激。

    可惜汽车开过来了,而且是两辆。

    同跃不情愿地对弟弟说;“没事,车来了。”

    春生拽住同跃的胳膊:“我们坐后面那辆。”

    兄弟俩爬上后面的货车,还帮忙把别的人拉上车。他们称这种货车为“苏联小驾驶”,车头比较小,明显比其它的汽车跑得快。果然他们这辆车一路不断超越别的车辆。春生不安地探出脑袋,盯住前方。突然间他呼吸急促起来,因为前面正是那辆载有文工团小青年的车。春生乘的车很快也超越了他们。

    车一上浮桥便开得很慢,春生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催促往下爬的同跃:“哥,你快点!”

    同跃刚爬下车春生就向他伸出手:“把书包给我。”

    同跃疑惑地摘下书包递给春生,他抓住书包转身就跑,至桥头将书包里的两个饭盒和一个包子掏出放在路边,自己背的水壶也放在一边,然后手拿空书包向桥下跑去。

    不一会儿,春生背着鼓鼓的书包,双手各握一团泥巴飞快跑上来。同跃立刻明白了,转身望向公路。载着文工团青年的汽车正驶上浮桥,里面传出欢歌笑语。

    敢伤害同跃哥,我的玉皇大帝,这个问题很严重,比掘了祖坟还严重。春生冲上浮桥,追上那辆车:“王八蛋,你爷爷来了!”

    “啪!”泥巴团击中一个正在唱歌的青年的脸上。青年捂面大叫“哎哟!”

    另一个青年认出了春生:“是刚才那小......”话没有说完,一个泥巴团正好投在他的嘴巴上。

    同跃开怀大笑。

    这么近距离的目标,春生想砸谁就砸谁,想砸哪个部位就砸哪个部位。车上的文工团员们唯一能做是双手捂脸,任由春生边骂边砸。

    同跃笑着跑上桥:“够了、够了,春生,够了。”

    春生这才住手,转向同跃,兴奋得满脸放红光。他得意忘形地说:“哥,看谁敢动你一根指头。”

    同跃伸出手臂将这个大言不惭的保护神亲热地搂在腋下往回走。

    同跃很少上坟,每次时间也很短,主要是为父母的坟堆添些土。同跃为自己的不孝寻找种种借口和理由,其实心里明白这是一种逃避反应。在医学院图书馆,同跃读过很多精神病方面的书籍,他为母亲的伤残和父母的死亡抱有深深的内疚乃至负罪感。

    肖福通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那些迷信的乡俗,宋芷瑶是外来人也不懂这些。受父母影响,加上没有前辈老人的监督,同跃对乡规乡俗也很淡漠。他去上坟悼念父母,时间和形式上都是随心所欲,从不烧纸钱,只是采些妈妈最喜欢的杜鹃花放在墓碑前。

    一年前涂卫东到医学院找到同跃,吓了他一跳,同跃几乎要拔腿而逃。

    在整个中学期间,同跃和涂卫东只打过一次交道,说过一次话。两个人都在南城县中赫赫有名,只不过同跃是最乖的学生,涂卫东是最淘的男孩。他们之间本来不太可能有交集点,但有一天涂卫东被他低年级的喽啰叫去欺负柳青的弟弟大狗,被同跃撞上了。看到大狗投来求救的目光,同跃知道躲不过。

    同跃冲涂卫东不断说软话求情,双手却像铁钳一样握住他的手腕。旁人看不出,但涂卫东显然感觉到同跃只要用力随时可能捏碎他的骨头。

    涂卫东凶恶的目光让同跃心虚手颤。他从小劳动,又学京剧练功,一对一涂卫东当然不是对手。但他知道涂卫东有一帮弟兄,要是事后算账,自己在劫难逃。再说打架斗殴对这个好学生、乖孩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何以面对母亲和学校师生。

    同跃极力躲避涂卫东的目光,告诉他大狗是徐柳青的弟弟,哀求他放过大狗。

    从那以后同跃一见涂卫东就躲得远远的,或者绕道而行。十多年后两个人第二次面对面都很尴尬,同跃显得口齿笨拙,不知如何接待这位不速之客。涂卫东毕竟久经社会历练,很快镇静下来,向同跃说明了来意和缘由,他要出资为同跃父母修一座水泥坟墓。

    同跃起初不敢相信,随着涂卫东侃侃而谈,开始对这位昔日的坏孩子刮目相看。他明白了当年没有遭受涂卫东报复的真正原因,因为他是宋老师儿子。如果涂卫东真要报复他,无论怎样绕道回避也是徒劳的。同跃一直梦寐以求父母能够有水泥坟墓,不怕风吹雨淋,不需要添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涂卫东为他完成这个心愿,感激之情难以表达。同跃对父母的负疚心理得到莫大的慰藉。

    新坟在清明节前就修好了,同跃那时候正临床实习,不能回乡祭典。以前同跃上坟都是独自一人,今天是第一次带春生来为父母扫墓。

    冬天无花可采,同跃在县城买了一束鲜花,打算和以前一样很快离去。春生却非要为亡人烧纸钱,还自编悼词,爸爸妈妈叫得比亲爹娘还亲,并且一本正经地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同跃心里暖烘烘的,正是有了春生,他的心绪平静多了,不再迫切离去。他久久凝望墓碑上面父母的照片,又一次看见爸爸妈妈的微笑,眼圈红了。他懂得妈妈最大的愿望是儿子平安幸福,爸爸最大的愿望是儿子坚强有出息。

    “妈妈、爸爸,”同跃默默地说:“原谅儿子的不孝,但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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