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云这么一抬手,便觉得手腕一紧,那个乡下丫头居然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拖着她就要往前头走,口中还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多大点子事,何苦闹起来。姑娘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还是快回去罢。”

    宋端午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心口砰砰乱跳。刚才这两个和尚一低头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这两人虽剃了光头,头顶却没有戒疤!

    景德寺这个地方,宋端午来得不多,却常听村里的老人讲过。说景德寺在洪武爷年间,是奉了皇命重修起来的,虽比不得南京北京那些皇家寺庙,规矩却是极严的。凡入寺僧人,都是正经有度牒受了戒的,从来不收些没来路的野和尚,就是怕三不知的沾上什么麻烦。

    据说前朝的和尚剃度之后也未必都点戒疤,但景德寺为了避免是非,入寺的和尚,哪怕只是八九岁的小沙弥,这戒疤也是必有的。又怎会跳出两个壮年和尚,头上却不点戒疤的?

    宋端午这疑心一起,观察得越发仔细,不几眼就又发现这两个和尚身上的僧衣也不甚合身,像是随便拉来穿上的。尤其有个高个和尚,那僧衣明显短了一截,后头下摆还豁了条口子,就那么张着嘴,连缝都不缝。

    这两人根本不是景德寺的和尚,甚至——说不定根本就不是和尚!宋端午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心里一惊。

    不是和尚,为什么做和尚打扮?这是想混进景德寺做什么,还是想混在和尚群里躲避什么?这些日子,镇子上连带着下头的村子里,可都在说捉拿白莲教的事……

    “走吧,走吧。”宋端午越想越是害怕,可恨眼前这个大小姐根本毫无所觉,还在大耍威风。宋端午忍不住提高点声音,背对着两个和尚,对宋端云不停地使眼色,手上用力就要拖着她走。不管这两个和尚究竟是什么来路,先到前殿人多的地方再说,这里只有她们几个女子,真闹起来岂不只有吃亏的份?

    宋端云被她这么一拽,反而更恼了,抬手用力甩开宋端午,怒道:“谁让你碰我的!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宋家吗?我是宋家的人,我爹是秀才!你一个乡下丫头,也敢来拉拽我?今儿我非叫住持来不可,倒要看看,景德寺到底有没有规矩了!”

    两个和尚原本低头站着,这会儿听见宋端云自曝身份,眼珠子就滴溜溜转了起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宋端午一直在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见两个和尚这样,心里就更悬了起来,又听宋端云还在发着小姐脾气,索性放开了她,自己就要往前殿走。她跟宋端云并没交情,仔细说起来还有点小仇呢,既然宋端云这样不听劝,她也只能先顾自己了。

    宋端云犹自发怒,指了跟来的婆子道:“你立刻去前殿,把住持给我请来!”

    那婆子答应着转身要走,才迈了两步,就听背后宋端云和青眉一声惊呼,自己颈后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宋端午已经走出两步,听见动静一回身,只见那婆子倒在地上,两个和尚从绑腿里各拔出一把刀子来,拦住了去路。高个和尚冲着宋端午走过来,一边还在狞笑:“小娘子乖乖过来,不然——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宋端午的猜测半点都没错,这两个和尚正是锦衣卫要抓的白莲教徒。

    自前朝有白莲教起,因闹的动静大,后头但凡起事的就都冒称白莲教,实则弄到如今,也压根不是当初那个白莲教了,只是还叫这个名字罢了。

    这两个和尚,还算是白莲教里的小头目,在江西分坛管点事。江西这地方是鱼米之乡,老百姓日子过得还算安定,白莲教也就无甚用武之地,说是管事,也不过每月有几两银子罢了。

    这两人在分坛呆了五六年,也没遇着有什么事,不料这来事就来个大的,京城那边的人像丧家之犬一般跑来,说是因着万寿山什么事,朝廷又开始缉拿白莲教了。还没等他们搞明白万寿山究竟出了什么事,锦衣卫就像闻着味的鹰一样,紧跟着追到了江西。

    如今的白莲教,虽顶着个前朝白莲教的名字,但天下平定这些年,老百姓没人愿意造反,早就有名无实了。所收罗的也不过是些地痞混混之类,平日里偷鸡摸狗敲诈勒索倒有一套,要说对上锦衣卫,就只剩下夹着尾巴逃了。

    可就是逃,也没逃得出去。锦衣卫简直是闪电一般杀到,先就拿下了几个。剩下的人一哄而散,逃到了外头山上。原想着躲些日子,锦衣卫拿不到人自然就走了。谁知道他们非但不走,还将城门封锁,不许人往外送吃食。

    这些人平日里吃酒吃肉的,哪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在野外躲了没几天就受不了,一回村子便被早埋伏好的锦衣卫给拿下了。这么着折腾了这些日子,就只剩下这两个小头目了。也是这两个脑袋灵活,一出事就逃进了景德寺后头的树林里,晚上出来偷点寺里的剩饭剩菜,好歹熬过了这些日子。

    眼看着此地是呆不下去了,两人也想着逃往别处去。可恨这帮锦衣卫,居然将各处官道民道都设了关卡。这两人没了办法,就偷偷剃光了头发,想着从景德寺里偷两份度牒,假冒化缘的僧人离开。

    万没想到会在骨灰塔这里遇上了这几个女眷。原本两人想着让宋端云训斥两声就完了,谁知道这小娘儿居然不依不饶,还要叫住持过来。住持若过来,怎能认不出这不是自己寺里的僧人?

    两人正想着如何堵上宋端云的嘴,又听她自报身份乃是宋家女眷,顿时动了心思。宋家是大户人家,女眷来上香必是乘了马车的,若是借了这辆马车,多半就能混出关卡去。且两人如今身无分文,宋端云衣饰都华贵,正好做个盘缠。她又生得美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人都拐出去卖了,捞几锭银子远走高飞,看那帮锦衣卫去哪里找人!

    “你们,你们干什么?”青眉见了刀子,吓得两腿都软了。那婆子被打倒在地,看上去像死了一样,若不是宋端云被人挟持在手里,她现在就想撒开腿就跑了。

    “嘘——”矮个和尚冲她一晃手里的刀子,“敢出声就捅死你!”

    宋端云也吓愣了。她被夹在男人胳膊里,只觉得一阵阵的汗臭味直往鼻子里钻,想吐又被勒住了脖子,勉强才能说出几个字来:“你们想——我,我不叫主持来了,你们快放了我!”

    高个和尚哈地笑了一声,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宋端午的手臂:“老二,今儿真赚着了,这个比你手里那个长得还漂亮呢,刚才居然差点走了眼!”那是因为宋端午穿得朴素,现在看来,还是这个穿旧衣的丫头更美貌,当然也就能卖更多的银子了。

    宋端午刚才已经估量了从这里到前殿的距离。实在太远了,她虽然是大脚走惯了路,也跑不过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真要是这会儿叫起来,恐怕不等人来,这两人狗急跳墙就会把她们都杀了。

    “你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宋端午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整个人都往地上缩,“那位姑娘都说了,不叫住持来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高个和尚一把将她拎了起来,冲着青眉道:“你们的马车在哪里,带我们去。要是惊动了人,你们都是个死!”

    宋端午还没来得及拿墨条在地上画一画就被他拎了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宋家的三辆马车都停在寺庙外头,这时候太阳正毒,主子又在庙里歇着,车夫便把马车停到树荫下头,自己也到庙里喝水歇凉去了。两个假和尚见没有车夫,脸色就不大好看。

    “我会赶车。”宋端午就小声说了一句。高个和尚的刀子还顶在她后腰上呢,但能坐在外头赶车,总比被关到马车里头机会多一些。

    “那就快着!”高个和尚左右看看,偷偷摸摸解了一辆马车下来,让矮个和尚挟着宋端云主仆进马车里去坐着,自己就跟宋端午在车辕上坐了,仍旧紧紧贴着她,一手抄着她的腰带,一手用刀子顶在她肋下,“赶车。要是敢叫唤,老子就一刀捅进去!”

    宋端云是小脚,这一路从寺庙后头绕过来已经累得不轻,要不是有青眉搀着,早就走不动了。这会儿被塞到车厢最里头,面前是矮个和尚凶神恶煞地挡着,脚上又疼,忍不住就低声啜泣起来,但看见那刀子,又不敢大声地哭。

    宋端午坐在车辕上,隐隐听见宋端云的抽泣声,心里烦躁得真恨不得进去打她一巴掌。方才在庙里,若是宋端云跟着她走了,这两个和尚大约还不会起这挟持女眷的念头,偏她要逞小姐威风,才招来了这场祸事,居然还有脸哭呢。

    “往哪里去?”宋端午不很熟练地抖了抖马缰,问高个和尚,“这马不大听使唤,若是路不好,怕是赶不动。”她生在乡村,乡下人家,对女孩子没有那么多规矩拘束着,因此对于有些事情,她比宋端云知道得更多。

    比如说眼下,宋端云只怕被杀,宋端午却知道,这两个假和尚挟持了她们,若是能借着宋家的马车逃出去,那她们三个女孩儿只怕想死都死不了。于今之计,还是要走人多的地方,那才能找到机会求救。若是走那偏僻小道,到时候岂不是任由这两个假和尚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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