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骅的话,听在程氏耳中完全是向妾室介绍正室的态度。“这是夫人”,“衣食起居上只管找她”,再没有比这更随意的了。

    程氏又羞辱又震惊又酸楚不甘,一霎时脸色变了几变,努力强忍着也没有把神色控制住,说话的时候嘴角都在微微发抖,“……老爷,请问这位是,是谁?”

    她带着笑意,可是笑意实在太勉强,太难看了。

    姜骅转头时看到她的脸色,愣了一愣,“你……”他不明白程氏为何会神色异常,一时间还以为内宅出了什么事。

    程氏强自维持着笑意,把背脊挺了一挺,尽量做出雍容端庄的态度,直直朝洪九娘看去,口中又重复了一遍,“老爷,这位小娘子是谁?”眼风里满是复杂之色。

    姜骅未曾往那边想,还自纳闷,洪九娘机灵敏感,却是看出味道来了。

    程氏的目光投过去,她牵起儿子的手忙忙低了头,粉颈垂下姿态优美,声音也是柔和温婉的:“妾身见过夫人。”她朝程氏福身作礼。

    程氏看着她盈盈拜下的姿态只觉十分碍眼,一口气憋在胸口缓不过来,知道该以大度的模样请人家起身的,却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一时间,就静在了那里。

    姜骅过去低声问,“家里出了事?”

    程氏闻听觉得异常锥心,暗忖难道丈夫不觉得眼前的女人才是大事么,倒问她出了什么事……“没有。”她同样低声,笑意越发勉强。

    洪九娘还持礼拜着,一动不动,有弱柳扶风之态。

    姜骅见程氏态度奇怪,当着洪九娘的面却不好细问,转头对洪九娘说,“你且起来。”

    洪九娘持礼说:“妾身带着孩儿前来投奔,以后母子性命全在老爷和夫人身上了,能多活一日,就是老爷夫人多赏一日。大恩大德,妾身母子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说着,眼睛里滚下晶莹剔透的泪水,还有泪珠儿挂在又浓又密的睫毛上,比方才更加楚楚。她手里牵着的孩子怯生生贴在她身边,张着眼睛左看右看,受惊小鹿似的。

    这一幕让程氏更加不自在。耳朵里听着洪九娘开口闭口谈性命,更误会是对方拿话将她,心里头火气蹭蹭往上冒,却无处宣泄,压下去转成了更浓重的酸楚。洪九娘带泪的眼睛看向她,她觉得那目光不善。

    待要说话时,却见夫君皱了眉头,和洪九娘说,“你既投到这里,生死我都管了。孩子无论如何也算是姜家血脉,我不会看着他流落街头为人所害。”

    “多谢老爷!”洪九娘再拜道谢,才缓缓站直了身体。

    姜骅吩咐她:“你且去外面稍候。”然后转头专心问程氏,“你来所为何事?”这是要洪九娘回避了。

    洪九娘低头应是,转身出门,步子却放得很慢。只听得背后先是沉默,而后是程氏第三次问“老爷她是谁”。走到门廊的时候,洪九娘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程氏的侧脸带着掩饰不住的寒气,待姜骅悄声告诉她“是洪氏”之后,她的表情先是十分惊愕,转瞬间是大大松了口气的模样。而姜骅,自始至终都有些纳罕。

    洪九娘拉着儿子,匆匆迈过门槛退出去了。转身关门的时候正好对上程氏投过来的目光,她朝程氏温婉笑了一笑。

    程氏此时已经得悉实情,不以此女人为大敌,相反倒是紧张自己方才的失态,怕被人嘲笑,见对方投以笑容,也忙回之一笑,且生恐笑容不够真诚,掩饰不住方才的潦乱。

    洪九娘关上门退出去了。

    程氏仔细问姜骅,“洪氏?就是那个……北宅的洪氏?”

    姜骅点头。程氏暗自骂那传话的婆子不可靠,思忖回头一定要惩戒其一番。姜骅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方才当着外人的面不便明说么?现下别瞒了,快些说与我听,你刚才那模样必有要事。”

    “没……是我被她突然来府惊到了,生恐惹来灾祸。”程氏急中生智做搪塞。

    姜骅纳闷,“你从进屋神色就不好,既知道是她,怎地后来又问我好几遍。”

    “是不敢相信,非要听你亲口承认。”程氏转开话题,“你怎能将她放进家来?听说她先前在街上跪着哭闹来着,想必很快就会传到北宅去,被那边知道了可怎么办,他会怀疑先前的事情……”

    姜骅却在接进洪九娘的时候就拿定了主意,“无妨。早晚是要走漏的,现下被她住进来也好,有她在此,姜驷投鼠忌器,必然再不敢做杀人放火的勾当。”

    “可留着她并非长久之计,你可想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姜骅想起早晨才接到的故友来信,缓缓道,“走一步看一步,以后如何,不是此时能揣测的。”

    等姜照结束每日例行的训练来到父亲书房时,程氏已经离开了,自去给洪九娘安排住处衣食。

    姜照进去的时候,看见父亲正静坐案前冥思。

    她笑着近前,把自己的安排和盘托出。

    姜骅大大吃了一惊,“怎么是你?”思忖一瞬恍然大悟,“怪道洪氏住处周遭的人未曾提前来报信,也怪道她能安然无恙一路来到这里,没被北宅发现捉去,原来都是你的安排。你做这样的事,怎地不事先知会爹爹?”

    “想看看爹爹是否与我想到一处去嘛。”姜照一语带过。其实,却是怕事先告诉了家里,上下应对会有刻意之处。

    姜骅自然是把她好好责备了一顿。

    姜照笑眯眯低头受训,等父亲说完了,才抬头问,“您也觉得这样更好,是不是?”

    姜骅叹气不语,默了半日才道,“虽则能有威慑,一时镇住他,可用以对付那边的最后的把柄亮了出来,倘若随后他再用更下作的手段,我们却没有旗鼓相当的凭借了。”

    “他还有机会吗?”姜照反问,“爹爹前几日出门去,不是在做下重手的准备么。”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

    姜骅沉思片刻,最终摇摇头作罢,“罢了,事已至此,有利有弊,咱们往前走就是了。目前看来,倒是利大于弊的。”

    姜照笑:“那当然。恐怕姜驷要吓得不轻。”

    父女两个还没说完话,底下又有人来报,说北宅大老爷派了人前来,正在府外候着。“传。”姜骅冷哼一声。

    等人进来,是个跑腿杂役的小厮,并非北宅重要人物。这小厮战战兢兢跪下磕头,替主子传话说,请姜骅过府议事。

    姜骅道:“我与他无话可说,无事可议。他若想见我,叫他自己滚过来。”

    小厮吓得不轻,磕个头急急忙忙退走了,生怕再留下去就要挨板子似的,显见是侯府几次打北宅的人打出了名声,让北宅一众仆役觉得过来办差就是闯阎王殿。

    姜照留在父亲书房看书写字,姜骅问,“怎么,你真以为他会来么?”

    “说不定。”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姜照临完了一叠大字贴,门上果然来人禀报,说北宅大老爷来了。

    姜照和父亲对视一眼,“您看,他肯定沉不住气的。”

    就算是曾在这里挨过打,就算是生了放火的更深的仇怨,有洪九娘在此,姜驷也不可能在家坐得住,死也得先来看一眼再死才踏实。

    “洪氏在哪里?”待姜驷进了屋,第一句问的就是洪九娘下落。

    姜骅安然坐在椅子上看书,头也不抬,不客气地说:“侍郎大人一点都不掩饰,就这么承认了洪氏的身份?呵!”

    姜驷被打的伤势还没痊愈,是一路被小厮扶进来的,头上裹着药布,形象很不好看。听了堂弟的嘲讽他胡子抖了抖,显然是在极力忍耐火气,“三弟,明人不说暗话,你把我的人藏在家里,意欲何为?”

    姜骅不吃他这套,低头认真看书去了。

    姜照在旁边安安静静临帖写大字,也不搭理。

    把姜驷晾得脸上青白交加,神色变幻半日,终于深深吸口气,挥手把小厮打发出去避嫌,自己拖着臃肿的身体坐到椅上,沉声道:“三弟,四丫头,你们想怎么样只管说吧。”

    姜照慢慢写下一横,接言说,“那夜后街起火,财物损毁还则罢了,有位老妇人葬身火海,我想让她死而复生。侍郎大人,你有办法么?”

    姜驷鼻翼煽动,极力克制。

    姜照又道:“我娘留下的铺子有人捣乱生事,我想让铺子名誉恢复,侍郎大人,你有办法么?”

    “你在说什么我全然不懂。”

    姜照慢慢写字,不说话了。姜骅翻书,屋里只有书页摩擦的声音。墨香盈然,日影偏斜,寂静像潮水一样把姜驷淹得脸色难看,越来越喘不过气。

    “我要见洪氏。”他低哑地说。

    一连说了几遍,才有姜照轻轻回答,“她不想见你。先前在外头街上的时候,她曾当众哭诉,说你为了掩盖罪行追杀于她,杀妻弑子禽兽不如。”

    “她哪里算得‘妻’!”

    “算不算,那是你们俩的事情。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们侯府身为姜家一支,不能见死不救,也不能看着有可能是姜家的血脉为人所害。”

    姜照这时候才把眼睛抬起来,看着姜驷缓缓地说,“为了辨明真相,此事需得送交官府仔细审查。乐康城审不出就去省城,省城之外还有京城,姜家不能平白受人诬赖,也不会放过任何有罪的子弟。侍郎大人,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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