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姐大致了解了当下情况,弯腰去扶周老太太。

    “我说杜老同志这有啥大不了事,过就过啦,念儿和蓉蓉都是你孙女,非得争个你对我错干啥。孩子刚醒,别再吓着了。”张大姐留着齐耳短发,蓝色的粗布衣裳剪裁合体,一看就是个利落人。

    杜老太太还是赖在地上不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张主任,不是我老婆子不饶人,这可关系着我们家蓉蓉的名誉呢。”

    大家伙一听顿时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蓉蓉是孙女,杜念就不是孙女啦?”

    “哎哎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资本主义家的和我们贫下中农的能一样吗?毛主/席说了,阶级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敌人。我们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就算是自己人我们也绝不能徇私舞弊。”杜秋梅的脚端端正正地开着小八字,高傲地仰着脖子道。

    “哎……”

    “这娘儿俩是苦命的,我见着她整天天不亮就开始里外忙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能当个男劳力使,回来还得伺候一家子吃食。”

    “那咋不离啊,小三都领家来了,又这样欺负人,还过个什么劲儿啊。”

    “胡咧咧个啥,”老太太一听拍着巴掌就跳起来了,“华英是我家长贵明媒正娶过来的,周秀兰早就和我们长贵离了婚了,是她死皮赖脸的赖在我们家不肯走,她爹走资本主义道路,她娘尽偷偷摸/摸干些投机倒把的事,这样的大恶人,活该被拉出去批/斗死,这样的劣根,要不是当年我们家下了大工夫拦着,周秀兰也被拉去批/斗了,她这命是我们给的,我们供她吃供她喝,这一干点小活就哭天抹泪的,现在还撺掇着小的抹黑我们家蓉蓉了。这样的蛇蝎女人啊……”

    老太太说着说着真觉得自己委屈了,干脆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嚎哭开了。

    “我苦命的……爹娘啊,你们死的早啊,你们生我不管我啊,任由资本主义家的后代在这嚯嚯我,我还活着干啥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杜老太太撒泼骂街可是出了名的迂腐泼辣,再加上周秀兰又跟资本主义扯着关系,大家都不好帮衬。

    “奶奶,你就算再怎么不喜欢我和我妈,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上纲上线啊。我妈一直本本分分,既没有投机倒把,也从来没做什么复辟资本主义道路的事啊。”杜念开口,声音弱弱的,胆怯地看着杜老太太。

    “别以为你们装可怜就可以蒙蔽到我,在社会主义面前你们就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杜老太太道。

    杜念抽噎道:“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妈嫁到咱们贫下中农来也是贫下中农的一份子。奶奶,你平白污蔑社会主义的同胞,也是不对的。”

    “你这小妮子,念了两年书还不得了了,居然口诛笔伐地斥责我老婆子,我这老脸都让你给我撕巴了,我还活着干啥啊我……”老太太擤了把鼻涕抹了把泪,往鞋底上一抹。

    “念儿,你也知道不能污蔑社会主义同胞,你看你如果不说实话就是污蔑蓉蓉,就是污蔑社会主义同胞,这是一种极大的恶行。”钱华英终于忍不住开口。

    这上升的高度太高了,张大姐也不好劝了。

    一个半大小子从人群里挤出来,高声道:“没有污蔑,我看见了,我看见就是杜蓉蓉把杜念给推进池塘的。当时我在池塘边刘大同家的石子堆上玩,后来还是我喊人把杜念给救上来的。”

    谢晓康话音刚落就被他妈往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瞎说啥呢,你当时跟我都在家呢,你看见啥了。”谢晓康妈忙陪着笑,“那啥,大娘,孩子小,说瞎话您可别当真啊。”

    “妈,我就是看见了。杜念在池塘挣扎的时候,杜蓉蓉还在旁边笑呢。”谢晓康急的脸红脖子粗的解释。

    “行啦,越说越没边了,赶紧跟我回家!”谢晓康妈拉着谢晓康就走了。

    杜念认真想了想,印象中对谢晓康的记忆却不多,就知道谢晓康跟她差不多大,学习成绩也是拔尖的好。

    这下老太太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瞎嗷嗷啥,一把年纪也不嫌寒碜的慌。还不赶紧起来。”杜老爷子回家就看见杜老太太又哭她爹娘了,火大地捞起门后的铁锹,作势就要给她一下子。

    杜老太太吓得再也不敢闹了。

    自知理亏,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都没人再提这事。

    饭还是周秀兰一个人做的,厨房是公用的,晚上的饭还是红薯玉米小麦三合面馒头和红薯叶粥,粥里放上稀糊糊两把米。周秀兰,杜长贵和杜老爷子每个月能分二两油票,但每个月吃的油其实连二两都用不到,其他都拿去黑市换高价粮了。

    油精贵,所以炒菜的时候都是用筷子往油桶里蘸一下,撩/拨出来点点油。

    周秀兰把咸菜疙瘩切成细细的丝,放油锅里一炸。洗咸菜的水没舍得倒,炒白菜的时候用咸菜水炖的。

    周秀兰做饭的时候,钱华英过来了一趟。趾高气扬的用下巴点着锅子的方向:“我们家蓉蓉今天受了委屈,妈说给蓉蓉煮个鸡蛋,强强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给他也煮个鸡蛋,再弄两碗小米粥。”

    周秀兰嗯了一下,接过钱华英递过来的俩鸡蛋,洗了洗直接放到熬粥的锅里煮。

    杜念倚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开口道:“妈,我也想吃鸡蛋和小米粥。”

    周秀兰的眼眶立马红了,她怔怔看了女儿一会,没吭声。倒是旁边做饭的刘秋河家的看不过去了:“秀兰,你一个月口粮和工资也不少了,孩子又小,你们好歹省着点过也不至于吃这么差劲。你婆家这么欺负你你咋不单立出去过?反正你婆婆说你们离了,凭啥还让孩子跟着你受这罪?”

    刘秋河家的说完又给杜念夹了块猪肉。

    杜念欢欢喜喜的接下,用手捧着。

    刘秋河是厂里的正式职工,干的是最基层的活,活重所以每个月的口粮是四十五斤,工资也有三十六块,刘秋河家的在二车间是个临时工,工资是十六块,口粮也不少。俩人有吃有剩,还能接济下农村亲戚。

    周秀兰感激地看着刘秋河家的:“嫂子,你也知道我娘家这成分……批/斗我倒也没啥,我怕孩子也……”

    关键时期,刘秋河家的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端着一筐玉米白面二合面馒头回房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杜蓉蓉和杜强强都有鸡蛋和小米粥喝,周秀兰做饭的时候狠了狠心私自做主给杜念也熬了碗米粥。

    这下可惹恼了杜老太太,摔了筷子开始骂。

    “吃吃吃,馋死鬼投胎的,我倒还不知道咱家还有这精细食供嘴呢,我老婆子活这么大一口愁的没吃过。她一资本家的尾巴倒是吃上稠的了,咋不作死她!”

    “妈,念儿今天受了大罪,是不是得补补……”周秀兰弱弱道。

    “奶奶,蓉蓉和强强还吃了鸡蛋呢,我就喝碗米粥。”杜念不卑不亢。

    “哟哟哟,这还知道攀咬了,屁大点的人都这么恶,以后还不得掀砖揭瓦啊。”杜老太太道。

    杜秋梅劈手夺过杜念的碗放到自己跟前。

    杜念哇一下哭了:“我/干活最多,我吃的最差,奶奶骂我,小姑还和我抢吃的。爷爷不管我,爸爸也不爱我,都欺负我……妈,咱们单过吧,我不要和他们一起。”三十多岁的人了,被梁文山打骨折时候都没哭过,今儿哭的还挺顺溜,杜念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单过?好啊。别批/斗时候再求着我们回来,我们可不要。”杜秋梅哈哈一笑道。

    “就是,饿的吃不上饭的时候出去要饭可别说你姓杜,咱们老杜家可跟着你们丢不起那个人。”杜蓉蓉开口。

    “赶紧滚,赶紧滚。你不走我还要赶你走呢,你都不知道我同学怎么说我,资本主义尾巴的弟弟,难听死了。你走了我就阿弥陀佛了,回头得赶紧给祖宗们上几炷高香。”杜强强吃着鸡蛋,故意把嘴巴弄的吧唧吧唧响。

    杜念知道,周秀兰就是有这些后顾之忧,才甘愿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其实文/革时期哪有杜家人说的这么严重,大家也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她妈一辈子勤勤恳恳的怎么都不会挨斗。况且最严峻的那几年已经过去了,很多人已经开始平/反了。

    “行啦,都吵吵啥,喝碗米粥就喝碗米粥,值当的这样闹。梅子,把粥给念儿。以后都不要动不动就吵,有蓉蓉和强强吃的,就有念儿吃的。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咱们家没有资本主义尾巴,不要给自己戴高帽。”杜老爷子最后沉闷地开了口。

    杜秋梅气呼呼地把米粥重重地搁到杜念跟前,杜念搭眼看过去,碗里面的米粥已经被杜秋梅喝了大半碗。

    杜念才不稀罕这碗米粥,她上辈子为了讨好杜长贵和钱华英,刻苦努力学历,成绩相当好,第一年考大学考了个重点大学,后来被杜蓉蓉顶了名额,她被杜长贵安排去了杜蓉蓉报考的一所不入流的医学院。

    凭着自己的能力后来当上了一名赫赫有名的胸腔科医生。后来家暴太多导致她经常请长假以至于丢了工作,回来开了个小诊所。

    她有这一身本事,再者改革开放后她还可以响应国家号召出去做生意,想想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奔头。

    周秀兰自然也看到了米粥只剩了小半碗,她这次破天荒地没有迎合杜家驳斥杜念,低头喝粥的时候泪啪嗒啪嗒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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