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婆子见三姐只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发地恼火,亦步亦趋地跟在三姐身后,那骂的词儿也愈发地不堪入耳了,“你个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不说,还想活活饿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谁不知道你那死鬼爷爷把家当全都留给了你,偏你天天倒会跟我哭穷!自个儿穿金戴银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这副破落模样!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诉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会放你改嫁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栈里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贵,想要过去做个小。可惜你天天巴结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个骚蹄子……”

    她正骂得兴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扯得转了个圈。

    老太太一个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她抬头正待要骂人,却对上一双圆瞪的虎目。

    “你再骂一句试试!”雷寅双冲她伸了伸她那白生生的拳头。

    那拳头虽然看上去白生生的没什么威力的模样,蔡婆子却是领教过其中厉害的,立时闭了嘴。噎了噎,她忽地往地上一坐,竟撒起泼来,拍着地面哭嚎道:“你们都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你看中了我家三娘,想收她做小,我不放,你们就这么欺负我,可没天理了……”

    也亏得这时候她们已经进到了药铺里面,没有在大街上叫人看了笑话。

    她这般一哭闹,不由叫雷寅双拧了眉,抬脚才刚要去揣那婆子,却叫三姐地一把给拦了下来。

    “双双!”三姐冲她喝了一声。

    雷寅双指着那婆子对三姐怒道:“吃你的喝你的,还败坏你的名声,不如让我一脚踹死她得了!也叫这世间清净一些!”

    三姐生怕她真一脚踹出去,忙抱住她的胳膊摇头道:“为了这种人担上人命官司不值得。”

    那婆子先还有些畏惧,听三姐这么一说,立时又嚣张了起来,竟主动往雷寅双的脚下扑着,一边嚷道:“你踹啊,你踹啊,你踹死我得了!”

    她这么一嚷嚷,雷寅双倒收回了脚,推开抱着她胳膊的三姐,弯腰过去,跟拎小鸡似地一把从地上把那个婆子拎了起来,然后回头对挤在药铺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笑道:“瞧她说的,我不过跟她开个玩笑而已,竟当真了。蔡婆婆 ,你也太不识逗了。”

    说着,还亲切地给蔡婆子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却又借着给她拍灰的机会,凑到她耳旁压低声音冷声道:“你当我傻啊,当着大家的面杀人。”

    她退后一步,笑眯眯地又道:“不过,劝婆婆一句话,晚上千万别一个人呆着。咱镇子旁边那条津河可没上盖子,当心哪天你一不小心失足掉进去,泡肿了你的王八壳子。”她很是西洋化地冲脸色发白的蔡婆子耸了耸肩,又一摊手,笑道:“那可就跟我无关了。”

    蔡婆子愣了愣才明白她话音里的威胁,顿时扭头冲围观的人群尖叫道:“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她威胁要杀死我!”

    跟过来的胖叔抬手搔搔脑门,道:“我咋没听到?我就听到我们老板娘好心提醒你,别走夜路,小心跟你儿子一样掉进津河里淹死。对吧?”他回头冲一同围观的众人笑道。

    可见这蔡婆子平常为人不咋地,围观的众人都附和着胖叔一阵点头称“是”,还有那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直接指着那婆子道:“你那儿子自个儿不学好,跟人赌钱吃酒,淹死在津河里,拖累了我们三姐一辈子,倒还有脸说三姐克夫!你也不想想,当初你们一家子来我们镇上时是个什么光景,比叫花子还像叫花子,穷得叮当响!如今有房住,有饭吃,靠的全是三姐养活你们一家,偏你们还不知感恩,往死里欺负我们三姐。你们真当我们江河镇没活人了?!”

    这边众人众口一词地指责着那个婆子时,夹在人群中看着热闹的江苇青不禁一阵诧异。他再没见过这样的街坊邻居。不管是他偷听到的,那个板牙奶奶跟虎爷说的那番话,还是现在众人指责那个婆子的话,都叫他感觉很是新鲜。

    他出生时,便是这世间仍战乱频频,他却因他舅舅的势力扩张而不曾受过一点战争的波及。他那舅舅更是在他三岁那年统一了天下,登基做了大兴的开国皇帝。所以自小起,他身边结交的人,不是那些鞑人入侵前残余的世家子弟,便是那些跟随他舅舅创国立业的新贵家族。这些人,当面光鲜,背后却是再不肯为了跟自己无关的事伸一伸指头的——便如他之前,曾几次三番想要找以前那些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希望他们能帮他在皇帝面前说上一句话,最后等来的,却全都是官府来捉拿他的衙役……

    至于他舅舅……

    江苇青一阵默默握拳。他一直知道,他在京城的名声并不好。那时候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因为他知道,那些传闻里的许多事他都不曾做过。但他却忘了,便如三姐告诫虎爷的:三人成虎,便是他没做过那些事,因他不曾辩驳过,加上太后因为护短,不许人来问他的罪,倒叫人觉得他真有罪一般了。以至于,闹出人命后,竟再没有人相信他了……包括他的皇帝舅舅、太后外祖母……

    “回了!”

    忽然,胖叔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他抬起头,只见胖叔倒背着双手走在他的前面,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着他:“回去把菜给我摘了。真是的,以前你都是怎么活过来的?该摘叶子的你摘菜梗,该摘菜梗的,你倒把菜叶子全都给我呼噜了!今儿再出错,晚饭你就别想了,饿着吧!”

    胖叔虽这么凶巴巴地教训着他,江苇青却觉得,他对自己,显然比家里那些总是对他笑脸相迎的仆役们更是亲近。

    ☆、第六章·刺杀

    第六章·刺杀

    这世上有的人生来聪明,比如三姐;有的人生来富贵,比如江苇青;还有些人,生来既不聪明又不富贵,可她有一身用不完的好运道,比如虎爷雷寅双。

    雷寅双收留小兔江苇青,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心软而已,可事后她却发现,自个儿似乎捡到了一个宝贝。

    要说这小兔,一开始连个碗都不会洗,可不过才七八天的时间,居然从灶下升火到台上切菜,厨房里打下手的活儿他竟全都能拎得起来了,且样样都做得有模有样。不仅如此,他还极有眼色,胖叔炒菜时他只需看上一眼,下一次再炒同样的菜,需要什么作料、配菜,都不用胖叔交待,他就能一样样有条不紊地递到胖叔的手里。以至于胖叔激动地宣称,小兔天生就是该吃厨子这碗饭的。

    胖叔在考虑着要不要收小兔做徒弟的时候,雷寅双却发现了小兔的一个秘密。

    且说那天,关门打烊后,胖叔就回了他的屋里,只留雷寅双一人在账房里对付着一天的流水账。

    叫雷寅双跟三个大男人对打,她一点儿不带发怵的,偏就拿账本上的数字没辙。可这会儿已经深更半夜了,她又不能跑去把三姐拉来帮忙,便只好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对着那怎么也对不平的账册。

    小兔给她送来一壶热茶时,她正看着账本和收着银钱的匣子抓耳挠腮地不得要领。见小兔进来,她忍不住冲他抱怨道:“这账怎么就对不平呢?白白多出三两银子来,哪来的?!”

    小兔道:“多了不是好事吗?”

    雷寅双气馁地往桌上一趴,拿笔杆戳着收银匣子里的散碎银子道:“不行,账上的钱得跟匣子里的钱是一样的,不然明天就更弄不平了。”又叹着气道,“这会儿三姐肯定也睡了,连个救命的都没有……”

    小兔笑了笑,给她倒了盏茶,端过去放在她的手边,一边看着那账本一边道:“可惜我帮不了你……”

    他的话尾奇怪地一顿,引得雷寅双抬头向他看过去。他则眨着眼从账本上收回视线,对雷寅双又笑了笑,然后转身准备退出去。

    背后,传来雷寅双郁闷地哀叹。就在江苇青伸手去撩账房门上挂着的青布门帘时,雷寅双忽然对他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去睡吧,不用管我,明儿你还要早起干活呢。”

    江苇青的手指触着那门帘,却并没有去掀那门帘,也没有回答雷寅双的话。

    雷寅双不禁奇怪地冲着他的背影歪了歪头。

    江苇青站在门边上犹豫半晌,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雷寅双一阵眼神闪烁。

    “怎么了?”雷寅双被他看得一阵莫名其妙,便站起身来,过去问着他,“有什么事吗?还是,你有哪里不舒服?”说着,她只当他是个孩子般,伸手便要去搭他的脑门。

    江苇青赶紧一侧头,避开她的手,犹豫道:“我……大概知道你那账错在哪里了。只是……”

    “什么?”雷寅双冲他歪着头,那神情,像极了一只好奇的猫。

    江苇青看看她,再扭头看看那灯下摊开着的账本,忽地一咬牙,指着那账本道:“第三笔,给酒坊结的酒钱,是付出去的,不是收进来的。”

    “是吗?”雷寅双赶紧跑到桌边,低头看着那账本,猛地一拍桌子,哈哈笑道:“原来那三两银子在这里!”

    她笑声忽地一断,抬头看向江苇青。

    江苇青也默默看着她。幽暗的灯光下,他那泛着微蓝的眼白,衬着深褐色的眼眸,看上去更显得他的眼黑白分明了。

    “你识字?”雷寅双问。

    江苇青看着她眨了一下眼,却并没有开口。

    雷寅双也看着他眨了两下眼。

    两人默默对峙了一会儿,她忽然叹了口气,很是不雅地歪身往桌子上面一坐,偏着头看着他道:“其实你可以不说的。那样我就不会知道你之前对我们撒谎了。”

    江苇青仍是没有吱声,只那么默默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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