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日里,光是教着雷寅双如何像世家女子般优雅地行立做卧,就足以叫冯嬷嬷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多长出好几道皱纹了。

    她教着她家姑娘:“女孩儿家走路时该轻缓着脚步,不能大步流星。”

    她家姑娘立时瞪着个眼问:“为什么不能大步流星?捏着手脚走路不累吗?”

    她教着她家姑娘,“女孩儿家要低眉顺眼,轻易不要跟人对眼。”

    她家姑娘道:“又不是贼偷,为什么不能看着人的眼睛说话?”

    她教着她家姑娘:“女孩儿家说话该轻声曼语。”

    她家姑娘:“清楚明白地回答别人的问话,不是一种礼貌吗?为什么要装着个蚊子哼哼?”

    她说:“女孩儿家该掩口轻笑。”

    她家姑娘:“为什么不能要笑便笑?这般遮遮掩掩,不会叫人觉得矫揉造作吗?”

    ……

    雷寅双这“十万个为什么”,直折磨得冯嬷嬷一阵心力交瘁。教到第三天时,她不仅没能教得雷寅双有半点的长进,倒叫她那些“为什么”给洗了脑——遵从了半辈子这样的淑女规范,冯嬷嬷竟是头一次也跟着思索起来,为什么女人家要守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话虽如此,进宫陛见终究是一件大事,规矩礼仪上差了一点都不行。到第四天,便是自己心里有了动摇,冯嬷嬷也不得不继续拿那些宫规礼仪来约束着雷寅双。看着她急得唇角都要起泡了,雷寅双才撇着嘴道:“不就是一些觐见之礼嘛,又不是什么难学的招式套路。”说着,竟以极标准的姿势,给冯嬷嬷演示了一个觐见之礼,直把冯嬷嬷惊得眼珠差点又要掉下眼眶。

    其实雷寅双也不是故意跟冯嬷嬷作对,她天生就是属猫的,对什么新奇事物都抱着极强的好奇心,冯嬷嬷教着她这些宫规礼仪时,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那么多姿多彩的一个人,用条条框框框成一个模子里的模样,可她也不傻,若环境非要逼着她去将就那些条条框框,她也不会死扛着。所以,诘问归诘问,该记住的要点她还是全都一一记牢了。

    因那圣旨上宣召的是雷家人,要进宫的不仅有雷寅双,还有花姐。雷寅双跟冯嬷嬷学着规矩时,花姐也一同跟着学了。和雷寅双不同的是,花姐怕被人笑话,是真心想要学做个京城贵妇的,因此她是很下了一番功夫。

    第五天,天还未亮时,当按着规矩打扮一新的雷寅双和花姐自上房里出来,冯嬷嬷看着那邯郸学步般的太太,以及依然故我的大姑娘,心头不禁一阵感慨——不得不说,这般一对比,那学了个四不像的太太,还真不如那不肯守着莫名规矩的大姑娘看着更为自然大方。

    其实不仅冯嬷嬷看着别扭,雷寅双看着花姐也别扭的,连花姐自己都觉得别扭。可不管雷寅双怎么说,花姐总认为,便是自己学不像,至少是摆了个认真学习的姿态。

    宫里召见,能进宫的自然只雷爹、花姐和雷寅双这三人。小石头太小,自是不会把他带进宫去;冯嬷嬷等人也更不可能跟着进宫。而便是皇帝召见,也只有召见雷爹的,花姐和雷寅双却是只能入后宫去拜见太后——此时元后早已去世多年,后宫地位最高的,除了太后外,便只有一个徐贵妃。

    昨天小兔江苇青特意过来给雷寅双和花姐上了一课,教了她们一些宫里贵人们的喜好忌讳。当时雷寅双觉得,她在江河镇上连个天启皇帝都不曾怵过一下,应该也不会怵了后宫这些娘娘们。可等他们一家三口进了宫门,雷爹被一个内侍领着往右,她和花姐被两个小内侍请着往左时,看着前方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赭红色宫墙,雷寅双莫名就有点心慌气短。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高高宫墙,硬是将头顶那一片天空挟制成一条细长的蓝线。看着那一线蓝天,雷寅双顿感一阵扑面而来的压抑,以及皇家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这种威胁感,顿时激起了雷寅双潜意识里的警觉,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便已经挺直了脊背,捏起了拳头,那原本按照冯嬷嬷的教导规规矩矩低垂的头,也于不自觉中扬了起来。

    因此,当她们在宫墙夹道内和皇帝的御辇相遇时,她正是这么一副随时要跟人打架的机警模样……

    日理万机的天启皇帝坐在御辇上,正沉思着国家大事,忽然就看到远远一片低垂的脑袋当中,竟有一颗头颅正高高地扬着。他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御前侍卫那里就先有了反应。

    要说这些御前侍卫,人人都是武功高强,对危险都有着种本能地反应。雷寅双那里紧绷着身躯,于不知不觉中散发出的紧迫感,立时就叫那些侍卫们给盯上了。出于宁错过莫放过,那刘棕只一个眼神,便有四个大汉冲着雷寅双飞扑了过去……

    这一回,却是和树林里那一回不同。便是看到这些人冲着自己扑过来,雷寅双也再没想到,他们的目标会是自己——她还以为自己把冯嬷嬷教的规矩守得很好呢——直到脖子上被压了两把明晃晃的钢刀,她这才反应过来。

    只是,这时再想反抗,已经晚了。于是,便是被钢刀压着要害处,她仍是不服气地冲着那缓缓而来的御辇瞪起了眼。

    时隔一年多,便是雷寅双有着那样不能为人所知的身世,便是天启帝觉得这小丫头的性情挺讨人喜欢的,仅两面之缘的她,那小模样也早已经在天启帝的脑海里变成了一个极模糊的影子。而眼前这和当年极为相似的一幕,以及那孩子同样倔强不肯服输的神色,却是忽地就令天启帝记起了她……的外号。

    “虎……爷?”

    对照着今儿要召见雷家人的事,天启帝立时就想起了她是谁。只是,叫天启帝没想到的是,他没记住这孩子的名字,居然竟记住了她的外号。

    听他竟一口叫出自己的绰号,雷寅双也意外地眨了一下眼,然后莫名其妙地就应了天启帝一声:“啊?”

    天启帝忽地就笑了起来,撑着那御辇的扶手,看着雷寅双道:“怎么每回见到你,你都是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说着,他冲着侍卫们挥了挥手,令人放开她。

    雷寅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刚才被两个侍卫扭住的肩,撇着嘴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还不是陛下所赐。”

    天启帝一愣,忽的,江河镇上那愣头青似的小丫头,就这么一下子在他的记忆里鲜活了起来。他不禁一阵昂头大笑,看着她道:“看来这一年来,你并没个什么长进嘛。”

    “谁说的?”雷寅双不服地踮了踮脚尖,道:“我长高了近两寸呢!”

    天启帝忍不住又是一阵笑。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孩子已经再不是一年前那副不辨雌雄的模样了。只见她那头乌黑的长发被规规矩矩地梳成两条垂髻挂于耳旁,发间倒也不曾点缀什么饰物,只于发髻上缠绕着粉白豆绿的两色缎带。身上一件豆绿短襦,下系一条粉白长裙——看着端的已经是个少女模样了。

    “果然,是有点女孩儿家模样了。”天启帝呵呵笑着,却是眼珠一转,问着她道:“你这是去见太后?”

    “大概吧。”雷寅双不确定地道。

    雷寅双确实是不知道。进了宫门后,她和花姐倒是问过那两个领路的内侍,她们是要先去见太后还是先见贵妃,那两个内侍就跟聋子似的,竟没一个搭理她们的。雷寅双和花姐不懂宫里的规矩,只当他俩是不能跟她们开口说话的,也就没有为难他俩。她们哪里知道,两个内侍之所以不开口,是因为没能拿到她俩的赏银——要说起来,这却是小兔江苇青疏忽了。他只顾着提醒花姐和雷寅双进宫后如何应对贵人,却是忘了提醒她们,“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领路的小宫女小太监们都是要打赏的……当然,世子爷没想到也属正常,这些人再怎么索贿,也不敢索要到他的面前……

    雷寅双不知究竟,天启帝只看看旁边那两个抖抖索索的内侍,又岂有猜不到内情的?当即一阵哈哈大笑,却是笑得雷寅双好一阵纳闷,不明白自己这回答搔到了这位天子的哪一个痒处。

    见她一脸茫然,天启帝忍不住又想笑了。他忽然冲着雷寅双促狭一眯眼,回头叫过一个内侍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内侍便领命而去。

    天启帝坐在御辇上,又和雷寅双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问着她对京城的看法。雷寅双老实道:“进京那天,天已经黑了,我什么都没看到。这两天又是忙着收拾屋子,又是忙着学进宫的礼仪规矩,哪有那空闲逛街啊。”又道:“不过今儿回去后,我大概就能出门逛一逛了。”

    再一次,不知道她这句话又挠到那位帝王的哪一个痒处,叫天启帝再次朗声大笑起来,直笑得雷寅双一阵莫名眨眼。天启帝住了笑后,便挥着手叫了声“高升”,一个白胖的老太监赶上前来听命。天启帝便指着雷寅双笑道:“你亲自把人送到太后那里去。”又道,“跟太后说,过会儿朕也要过去。”

    这高升便是去年树林里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公公。天启帝不太记得雷寅双的模样了,同样,雷寅双也没记住这高公公的模样,倒是高公公记住了这个胆子贼大的小丫头。往慈宁宫过去时,高公公便跟雷寅双拉着家常,问着他们进京的事,又问着那龙川客栈的胖厨子有没有跟着进京,说着那年在江河镇上吃的桃花糕竟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连御膳房都做不出那样的味道。

    雷寅双立时一阵自豪,道:“那是我们客栈主打的点心,每天做的那些都是有数的,早早就被人订空了呢。”

    这般说着闲话,转眼便到了慈宁宫的门口。高公公先进去回话,便命雷寅双和花姐都在宫门外候着。

    两个小内侍这才找着机会上前讨饶:“不是有心怠慢。”

    雷寅双立时一阵皮笑肉不笑,道:“原也没觉得你们这是有心怠慢呢,如今你们这么主动一提,我才知道,原来我们被有心怠慢了。”

    花姐虽是个女土匪出身,可俗话说,“人越活越没胆”,加上如今她已经是拖家带口之人,再不可能像以前那般活得肆无忌惮,因此,倒是比雷寅双更为小心。当初刚进宫门时,花姐一时紧张,便没想那么多,如今听着雷寅双一路跟御前的大太监闲聊着,倒意外地叫花姐冷静了下来。此时她自然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便是进了那豪门大户,还要给看门的门子递个门封呢,又何况这宫里。于是她将雷寅双推到一边,赶紧解了身上的一个荷包给两个小内侍塞了过去。

    只是,如今两个小内侍哪里还敢收,只连着躬身行礼,一转身,全都溜了。

    雷寅双道:“明明是他们做得不对,你干嘛还给他们赏钱?”

    花姐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而且原是我们没想周到。”

    “怎么是我们没想得周到了?”雷寅双不服道,“我就不信宫里白用着这些人,不给他们工钱的。既然宫里给过钱的,那就是已经买了他们的服务,这领路原就该是他们的分内之事,哪有又跟人讨赏的道理?!所谓打赏,原该是他们做得比该做的还好,别人才会给的额外奖励,可如今他们连分内之事都没能做好,若再给他们赏银,这不是奖勤罚懒,倒是奖懒罚勤了!长此以往,以后还有谁会用心当差?既然全都奔着赏银去的,我看宫里也可以不用再给他们发什么俸禄月例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有人拍起了巴掌,道:“说得好。”

    雷寅双和花姐吃了一惊,再回头时,便只见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只一眼,雷寅双就看出,此人应该是个皇子——不为别的,这人的眉眼简直就跟天启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姑娘说得对,”那也不知道排行第几的皇子对雷寅双笑道:“这种歪风再助长不得。”又回头对另一个正上下打量着雷寅双的少年道:“以此类推,朝中那些贪腐官员也实是该杀!”

    那打量着雷寅双的少年眉头一皱,看着那个和天启帝生得十分相似的少年道:“九哥慎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着,又看了雷寅双一眼。

    那“九哥”则不满地横了那少年一眼,道:“十弟你也小心忒过了,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我们白受着百姓奉养,竟不用关心百姓的死活?!”

    两个少年正争执着,从门里迎出个女官来,先是对那两个少年屈膝一礼,称呼了一声“九殿下、十殿下”,然后才扭头看向雷寅双和花姐,又不着痕迹地将她二人上下扫了一眼,笑道:“雷夫人,雷小姐,太后宣召。”

    花姐和雷寅双赶紧还了一礼,便跟在那女官后面进了慈宁宫。

    留在宫门外的九殿下看看雷寅双母女的背影,忽然笑道:“原来那就是逸哥儿的救命恩人啊。”

    十殿下忽地斜了九殿下一眼,道:“你不是早知道,才拉着我来看人的吗?”

    九殿下一怔,回头看着十殿下笑道:“十弟多心了,我并不知道。”

    十殿下淡淡一笑,那笑容看着竟跟江苇青有那么几分相似。

    跟着那女官走进慈宁宫的雷寅双悄悄回眸,见那两个皇子也一前一后地抬脚进了慈宁宫,她的眉头忍不住就微皱了一下。

    这两位皇子,一个故意向她展示着他的忧国忧民,另一个毫不掩饰对她的审视打量,她却是再想不出来,他们目的何在。

    不过,雷寅双从来不是个爱在想不通的事情上费脑筋的人。就跟她不明白她哪里逗乐了天启帝一样,既然弄不明白他那两个儿子又是怎么回事,她干脆也就不想了,只抬头看着那笑声频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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